第五卷 盛世開元 第二十八章 辭行(上)

「上都護家裡,可真是熱鬧。老夫從中午一直等到天黑,才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進來見你!」身體剛剛通過張家莊的側門,前任監門大將軍高延福就笑呵呵地調侃。

「瞧您說的。如果早知道您老在外頭,晚輩肯定誰都不見,先出來迎接您老!」從上午到傍晚,會了一整天的客,張潛早已經累得快散了架。然而,他卻依舊強撐著伸出一隻手,攙扶住了高延福的胳膊。「您老小心腳下,這邊不比正門,石頭板上生了許多苔蘚,容易滑倒!」

「少假惺惺!」高延福立刻推開了他的手,大步向前,「管好你自己吧,老夫還不到走路都需要人攙扶的時候。雖說人老不逞筋骨之強,但是真要較量起來,老夫依舊能讓你一隻胳膊!」

「那是,全大唐也找出幾個身手比您老高明的來,小子甘拜下風!」張潛好心沒得到好報,卻也不生氣,笑呵呵地在高延福身旁點頭。

老太監高延福,乃是李顯身邊為數不多的幾個讓他心懷好感者之一。雖然此老在他面前,總是沒個正形,還喜歡時不時地敲他的竹杠,但是,張潛卻從沒發現高延福主動害過人,更不相信此老無緣無故就會「咬」自己一大口。

「甘拜下風,這可不行!」高延福今日興緻甚好,忽然停住腳步,雙手橫端,做了一個持朔狀,「外界可是傳說你,有項羽、呂布之勇。胯下騎著一匹颯露紫,手中持著方天鐵戟,左有楊成梁,右有張思安,在十萬大軍中縱橫來去,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殺到了墨啜面前,沿途突厥戰將數百,皆不是你一招之敵!」

「這都是哪跟哪的事情?!」張潛聽得哭笑不得,趕緊拱起雙手求饒,「您老是行家,就別跟著他們一起寒磣晚輩了。晚輩連騎馬,都是去安西路上才學會的。莫說十萬軍中縱橫來去,真的策馬沖陣,半途不自己掉下馬背來,就已經燒高香了!」

「這麼說,你有萬夫不當之勇,乃是謠傳?」明知道張潛說得都是事實,高延福卻歪著頭,非要聽他親口闢謠才肯相信。

「肯定是謠傳!」張潛毫不猶豫地點頭,「陣斬墨啜可汗的,乃是張思安、逯得川和路廣廈他們幾個,我在給朝廷的奏摺上,寫得清清楚楚。」

「嗯,那就好,那就好!」高延福長舒了一口氣,忽然笑得滿臉欣慰,「你知道自己本事多大就好,說明你還沒有頭腦發暈。以為自己文武雙全,無所不能!」

剎那間明白了高延福自進門後一路裝瘋賣傻的良苦用心,張潛感激地肅立長揖,「晚輩知道,不過,依舊多謝您老肯特意跑來提醒。」

「你不嫌老夫管的寬就行了,沒必要如此鄭重向老夫行禮!」高延福側身避過,然後又平輩之禮相還,「按道理,應該老夫先感謝你。用昭,多謝你這些日子裡捨命相護,讓先帝在駕鶴西去之後,靈前還能落下數日安寧。」

「先帝對晚輩有知遇之恩,晚輩替他守靈,理所當然!」張潛也不敢受高延福的禮,側開半步,沉聲回應。

高延福又深深看了張潛一眼,嘆息著邁動腳步,「先帝這輩子,提拔了無數人。真正在他去後還記得他的好處的,唉,恐怕全部加在一起,都湊不夠一巴掌!用昭,你能為他做到這種地步,說實話,已經遠遠超過了老夫預料。」

「對先帝心存感激者,朝野之間,應該比比皆是。」張潛想了想,認真地搖頭,「只是晚輩恰恰在先帝駕崩之時,走在了承天門下。又恰恰身邊帶著三千先帝想要校閱的弟兄而已。」

「你如果非要這麼說,倒也說得通。」高延福又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回應,「其他對先帝心懷感激者,都沒有你出現得時機那麼湊巧,也沒有力量展示自己的感激。嗯,這麼想,老夫心裡就又舒坦多了!」

張潛能猜到高延福話裡有話,卻猜不出對方到底想要表達什麼意思。笑了笑,沒有繼續接茬兒。

高延福見此,也不繼續於同一個話題上翻來覆去說個沒完。抬頭四下掃了幾眼,又笑著問道:「怎麼院子里如此冷清,我見你家白天時門庭若市,還以為裡邊不知道多熱鬧呢!」

「晚輩身後沒有家族,平素合得來的朋友也不多。」張潛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更何況,晚輩這次在莊子上,也待不了幾天。」

「怎麼,這就準備去鎮西都護府赴任了?不等到先皇的靈柩入土為安?」高延福的眉頭輕輕皺了皺,明知故問。

「不等了。」張潛笑了笑,繼續實話實說,「韋播已經回來了,長安城裡,眼下已經沒有晚輩什麼事情了。更何況,最近坊間一直謠傳,大食人準備東侵,晚輩得及時趕回去,以免沒等赴任,碎葉和疏勒已經落入敵軍之手。」

「你相信謠傳是真的?碎葉那邊,張九齡可給你發來警訊?」高延福立刻又歪過頭,一眼不眨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戲謔。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知道高延福掌控百騎司多年,消息靈通,張潛笑了笑,硬著頭皮解釋,「另外,晚輩是奉先皇之命,獻俘而來。如今獻俘禮已經結束快一個月了,晚輩繼續留在長安,太容易引起誤解。」

「你怕引起誤解?你可是百萬軍中都能縱橫來去的人?況且,有句話,叫做心內無私天地寬!」高延福一邊走,一邊回頭追問,讓人很難分清他的哪一句話是玩笑,哪一句話出自本心,

「終是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張潛嘆了口氣,苦笑著搖頭,「況且您老剛才也說過,人不能頭腦發暈,忘記自己幾斤幾兩。晚輩擅長製造各種器械,帶著弟兄們跟敵軍沙場爭雄,也還湊合。但是,站在聖上身邊運籌帷幄,卻絕非晚輩所能勝任!」

「嗯,倒也是!」高延福輕輕點頭,邁步走上張家莊正堂的台階,對周圍的一草一木,彷彿比自己家都熟。「唉——。你終究崛起得太快了一些,缺乏與人勾心鬥角的經驗,在官場上也缺乏自己的盟友和班底。做地方上一道之總管綽綽有餘,做大唐宰相,卻差了許多火候。」

「晚輩能有今天,已經是先前做夢都想不到,不敢得隴望蜀!」張潛笑著追了幾步,親手替高延福推開正堂的房門。「您老這邊請,晚輩剛剛讓人去重新燒了茶,馬上就能燒好。」

「老夫可是有一段時間沒來了。上次到你家喝茶,還是先皇冊封你做司天監少監那會兒!」高延福也不客氣,大步走到正堂中央的高背太師椅前,重重地坐了下去。「舒坦,用昭這裡陳設雖然不怎麼奢華,卻每樣東西都非常實用。老夫每一次進來,全身上下都覺得輕鬆。」

「如果您老喜歡這種椅子,等會兒晚輩給您老用馬車送入宮裡去。」張潛笑著在旁邊另外尋了椅子落座,低聲許諾。「還有這屋子裡的其他陳設,您老無論覺得哪一件順眼,都可以告訴晚輩。想要新的,晚輩找人幫你打。不想等,就直接先拿晚輩的去用。」

「真的?」高延福立刻滿臉歡喜,笑著追問,「老夫可從來不跟人客氣。」

「真的!」張潛感激高延福曾經對自己的回護,毫不猶豫地點頭,「無論哪一件,甚至屋子裡所有,您老都可以打包搬走。」

「唉,你怎麼不早點答應老夫。老夫喜歡你這裡的陳設,可不是一天兩天了!」高延福跳下椅子,開心的東張西望,彷彿恨不得將整個屋子搬空。然而,反覆張望過後,他又喟然搖頭,「算了,老夫沒福。老夫向太后請了個山陵使的差事,等先皇的靈柩進入地宮之後,老夫就替他去守陵了。平素吃齋誦經的人,身邊陳設不能過於奢華。」

「您老要去做山陵使?」張潛聽得微微一愣,隨即,若有所悟。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高延福在中宗皇帝生前,越是受器重。中宗皇帝亡故之後,太后韋無雙越不敢再用他。

而交卸了監門大將軍職位和百騎司的指揮權之後,高延福的影響力,卻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被消除得乾乾淨淨。為了穩妥起見,太后要麼將他放在一個自己看得到,卻不會礙自己事的位置上,要麼乾脆找借口給他一個痛快。

所以,高延福主動請纓去擔任山陵使,乃是最聰明不過的選擇。既報答了中宗皇帝生前對他的恩遇,又避免了惹人猜忌。而太后與各方勢力將來不管如何鬥法,也不可能波及到中宗皇帝的陵墓。他這個山陵使,躲在陵園裡邊,當然就高枕無憂。

「是啊,老夫今日來見用昭,一是為用昭送行,二來,也是向用昭辭行。咱們爺倆,過了這幾天,想要再見面,可沒那麼容易嘍!」發現張潛只追問了一句,就立刻閉上了嘴巴。高延福知道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選擇,欣慰地笑了笑,低聲補充。

張潛聽了,心中頓時覺得好生唏噓。想了想,低聲說道:「皇陵之中,陳設自然不能過於奢華。不過,晚輩最近在皇陵附近,恰好入手了一套農家小院兒。如果您老不嫌棄,就轉送給您老,做個平素出來歇腳的地方。裡邊陳設,晚輩保證和此處一模一樣!」

「你在皇陵附近買了院子?」高延福聽得好生驚詫,皺著眉頭追問,「你什麼時候去買的?你做事可真夠利落的!你總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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