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盛世開元 第十一章 暗流

「呱呱,呱呱,呱呱……」長安城頒政坊梁王府,寒鴉聲此起彼伏。

落滿大雪的院子內,有個身穿緋色官袍的中年人,跌跌撞撞地衝進正堂。連雙腿都沒來得及站穩,就興奮地將一張寫滿字的桑皮紙從懷裡掏出來,高舉在了半空之中,「二哥,二哥,那姓張的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什麼為聖上守靈,衣不解帶,狗屁!他根本就是在沽名釣譽!」

「他露出什麼了?」正在跟自家兄弟下棋的武延秀迅速抬起頭,喜形於色,「趕緊拿來我看。我就知道,那廝早晚會沉不住氣!」

「他向朝廷討要蘇州刺史和甘州刺史的職位,給他的兩個師弟。還請求朝廷每年從瓜州調撥米糧十萬石,以養鎮西軍士卒。」中年官員武延昭一邊將桑皮紙朝武延秀手裡遞,一邊興奮地總結,「此外,他還請求將石國的賠償,留四成給鎮西都護府,以整飭城防,修建官道,增設驛站。還有,還有其他一大堆,我都抄下來了!那廝,還真敢獅子大開口,也不怕把自己活活撐死。」

「只帶了三千兵馬,就敢坐鎮玄武門的人,他還會怕什麼?」武延秀撇了撇嘴,冷笑著接過桑皮紙,「吃准了李顯死得突然,各方勢力都措手不及罷了!」

「也許是效仿王翦故智,以安太后之心!」坐在棋盤對面的武延壽放下棋子,隨意地伸了個懶腰,「張潛這個人,其實非常聰明,不會蠢到手裡握著三千兵馬就得意忘形。二哥你千萬別小瞧了他!」

「他可以做王翦,就憑韋氏那芝麻大的心眼兒,怎麼可能做得了秦王?!」武延秀繼續聳肩撇嘴,驕傲得宛若一隻公雞。

「呵呵呵……」四下里,笑聲哄然而起。除了武延壽之外,所有聚在正堂內的武氏子弟,都對武延秀的話深表贊同。

想當年,王翦奉命征討楚國,臨出征前,向秦王嬴政討要各種好處,貪婪之處,弄得自家兒子都看不過眼。然而,秦王嬴政卻明白,王翦向自己要的越多,越沒有背叛大秦的可能。

如今張潛上本,向朝廷討要兩個刺史的位置和各種好處,本意恐怕跟王翦一模一樣。然而,他卻不仔細想想,太后韋無雙哪裡能跟秦王嬴政相比?即便現在捏著鼻子滿足了他的要求,等在朝堂上坐穩位置之後,也會加倍讓他把好處吐出來。

「那可是你岳母!」唯獨武延壽沒有笑,翻了翻白眼兒,小聲提醒。

「所以,我才如此了解她。」武延秀繼續冷笑著撇嘴,滿臉不服不忿。「這兩年,如果不是我和安樂給她出謀劃策,她怎麼可能走得如此順利?結果,呵呵,她又回報了我和安樂什麼?除了把這棟原本就屬於武家的宅子,又賜給了我和安樂之外,其他一毛都不肯拔。」

「的確,太后終究出身於小門小戶,錙銖必較習慣了。」

「做貧賤夫妻,她很合格。做太后執掌大唐,她的確比姑祖母差得太多。」

「她不敢立二嫂為皇太女,情有可原。但連個同平章門下三品都捨不得給二哥,就過分了!」

……

武延又、武延光、武延亮等人,議論紛紛,都替自家二哥武延秀覺得不值。

在他們看來,韋後之所以能於李顯養病期間,穩穩地掌控朝堂,並且還讓自己的表弟迎娶了蕭至忠女兒,武延秀和安樂公主兩個在其中功不可沒。而如今韋後只顧著大肆提拔自家同族兄族,卻不肯分給武延秀任何好處,就有些卸磨殺驢的味道了。

「太后對二嫂素來寵愛有加。」武延壽今天的表現,卻很是不合群,笑了笑,輕輕搖頭,「這會兒沒對二哥委以重任,未必是忘了二哥。而是被先皇突然去世,打擊得亂了方寸,所以只想著儘快把軍權抓在手裡,以防不測……」

「那為何不委任二哥為左右萬騎營將軍,卻只顧著提拔韋家那哥幾個?」排行在第三的武邢國公武延安看了武延壽一眼,擰著鼻子反駁,「論本事,論學問,論資歷,二哥哪點比韋家那哥幾個差了?」

「還不是那幾個姓韋,而二嫂終究姓李,二哥比二嫂,又差了一層!」武延光也皺著眉頭,替武延秀憤憤不平。

「你們說得沒錯,二哥姓武,不姓韋,這是事實!」實在受不了幾個同族兄弟的愚蠢,武延壽收起笑容,低聲回應,「這世間,誰能做到大公無私?太后把她的幾個同族兄弟,放在二哥前頭,有錯么?要我看,她永遠想不起二哥和二嫂才好……」

「老四,你這話什麼意思?」武延安被頂得有些下不來台,皺著眉頭呵斥,「莫非你就甘心頂著個國公的虛銜,混吃等死一輩子?」

「是啊,四哥!二哥是我們這些人的領頭者。他若是不能入相,咱們何時才能把朝廷欠武家的債務全拿回來!」

「四哥最近媚樓去得太多,恐怕是迷醉在紅粉陣中了!」

「四哥,我們都知道你做事謹慎。可眼下機會如果錯過了,恐怕十年之內,都找不到更好的。」

……

武延又、武延光、武延昭等人,也紛紛開口。對武延壽「不思進取」的行為,好生不滿。

「真正欠了咱們武家的是李顯,李顯已經死了!」武延壽咧了下嘴,苦笑著搖頭,「無論他真的是高興過度而死,還是中毒而死,我都當他是人死債消。至於朝廷欠武家那些,拿回來不難,能不能守得住,卻是兩回事。如果沒有十分把握,我覺得,還真沒必要現在就著急往回拿的好。」

「怎麼沒有必要?眼下太后地位未穩,正需要咱們武家支持。咱們不趁著這當口,齊心協力恢複家族昔日輝煌,更待何時?」

「怎麼會守不住?二哥,三哥,還有四哥你,都是當世英傑。二嫂還是太后最喜歡的女兒。」

「四哥,你胡說些什麼,先皇是高興過度而死,無數人都親眼所見,怎麼可能是中毒?」

……

眾武氏兄弟,七嘴八舌地反駁,誰都不甘心像武延壽說的那樣,見好就收。

「咱們能給太后的支持,會比張用昭多麼?」武延壽手扶桌案,長身而起。「除了二哥之外,咱們中間哪個,還比張用昭更有本事?你們看看,張用昭都向朝廷索要的什麼?哪一樣,又是為他自己一個人要的?他手握三千虎狼,都不願留在長安城裡繼續趟渾水,咱們拿什麼去趟?就憑著祖上留下的血脈,真的到了圖窮匕見之時,祖上的血脈能幫咱們舉刀啊,還是能幫咱們擋箭?!」

「這,這……」很少見胖乎乎的武延壽發脾氣,眾武氏兄弟被嚇了一跳,剎那間全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而武延壽,見到眾同族兄弟面面相覷模樣,愈發覺得失望。走到牆壁前,自己抓起貂皮大氅,一邊朝身上披,一邊冷笑著補充:「人不是魚,眼睛不能只盯著那點兒便宜餌料,卻看不到被釣上岸下湯鍋的風險。我年後準備主動請纓,去漠北新收復的那邊歷練一番。此刻家裡頭有很多事情需要準備,就不陪著你們多聊了。你們大夥,好自為之!」

說罷,推開前來伺候自己的僕人,裹起大氅,三步並做兩步就走出了門外。

「老四!」

「四哥!」

「延壽堂兄!」

……

眾武氏子弟們愈發手足無措,驚呼聲此起彼落。然而,卻沒有人主動將武延壽拉住,詢問他今天的脾氣為何如此急躁。

「老四,稍等,我送你。」恆國公武延秀,也被武延壽的舉動氣得怒火上撞。然而,作為這群人的核心,他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武延壽跟大夥分道揚鑣。因此,果斷將奏摺的謄抄本丟在一旁,快步追向對方的身影。

「二哥不用送!我今天真的是有事在身!」武延壽不好落了自家兄長的臉,在肚子里偷偷嘆了口氣,主動放緩了腳步,「況且天這麼冷,你又沒穿大氅。」

「沒事,我當年曾經被送去漠北入贅,那邊天氣,可是比這邊冷得多。」武延秀心中怒火翻滾,臉上卻陽光明媚,「別跟他們生氣,大夥也是被閑置得太久了,不想一輩子混吃等死。」

「我知道。」武延壽想了想,順從地點頭,「他們都是我的兄弟,我這幾年來心裡頭是什麼感覺,他們應該也是一樣。」

「你剛才說得對,此刻朝堂上一片混亂,不出來做事,未必是吃虧。是二哥我心急了。」武延秀又笑了笑,繼續溫言緩和雙方之間的關係。

「二哥和我們不一樣,二哥是駙馬都尉,出來為新君做事,只在早晚。」武延壽猶豫了一下,低聲回應,「並且太后對二嫂極為寵愛,幾乎是有求必應。等過完了年,聖上梓宮入了陵,你通過二嫂向太后求一個上州刺史或者別駕,穩穩的事情。以二哥你的本事,用不了多久,就能將地方上治理得路不拾遺。」

「你建議我離開長安?為何?」武延秀立刻聽出了對方話裡有話,眉頭瞬間皺了個緊緊。

「我看張用昭不僅自己走了,還把他的兩個師弟都舉薦去地方上做了刺史。」武延壽也不隱瞞,苦笑著回應,「他那麼聰明,我覺得咱們跟著他學肯定不會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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