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盛世開元 第七章 推動

雪,紛紛揚揚,下得長安城內外一片潔白。

坐在白銅打造的暖氣旁,太平長公主李令月手抓一塊純白色的毛布,對著半人多高的玻璃鏡子,輕輕擦拭手裡的寶劍。

毛布是碎葉城的六神作坊出產,據說是羊毛裡邊加了一種天竺草棉,所以既保持了羊毛的暖和,又具備棉布的柔軟特性。隱約間,還帶著絲綢的光澤。夏天時剛運到長安,就受到了公子王孫們追捧,入秋之後,更一躍成為富貴人家做衣服的首選。(註:棉布在公元551年,在西域就已經大規模使用,有大量出土文物證據。)

寶劍是姑墨城六神作坊所造。據說採用了天上落下來的隕鐵,全天下只有十把。其中一把被張潛送給了碎葉鎮女將楊成梁。而後者曾拿著寶劍追殺葛邏祿可汗承宗,連斬承宗麾下一百零八名親衛,劍刃絲毫不卷,最後嚇得承宗跪地求饒。

身邊白銅暖氣片和管道,則是渭河邊上的六神作坊所產。每天十二個時辰不斷有熱水淌過,只配一台鍋爐,就能讓內院三十多間屋子在大雪紛飛的冬夜全都終溫暖如春。

對面的玻璃鏡子,身下的躺椅,身後琉璃燈,還有,還有燈里的煤油和燈芯,身下的長絨毛毯、腿上的純黑色貂皮,擺在屋子裡的梳妝台、飄在空氣中的玫瑰香水……,也全是六神作坊所產,幾乎將李令月團團包圍!

「該死!」她忽然臉色大變,將毛布直接丟向了半空,隨即,揮劍橫掃。

「沙——」半空中傳來一記輕柔的聲響,比撕紙大不了多少,毛布應聲而裂,寶劍在燈光下,照出一輪秋水。

微微楞了楞,她心中愈發煩躁,快速站起身,再度揮劍斬向梳妝台。「叮!」又是一擊微弱的聲響,梳妝台被砍掉一個角,劍刃依舊亮得像一束光,不見絲毫的破損。

又楞了楞,太平公主李令月第三次將寶劍舉起,用目光快速尋找下一個攻擊目標。然而,沒等想好該砍什麼,她的手臂卻停在了半空中。隨即,嘴裡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緩緩收起寶劍,頹然坐回了躺椅當中。

不是捨不得,而是沒有意義。

以她的財力,即便把整個院子都付之一炬,重新蓋一座,再配上相同的器具,也不會傷筋動骨。然而,六神作坊和六神商行的產品,卻砍不勝砍,燒不勝燒。

她想做長安城中最尊貴的女人,就逃不開六神兩個字。雖然別家作坊,也能造出類似的產品,然而,那些產品卻遠遠配不上她的鎮國長公主身份。

同樣,如今的六神,也不再是她可以輕易連根拔起的小商號。雖然她傾盡全力,依舊有可能讓一部分六神作坊,或者渭水河畔全部六神作坊,關門大吉。但是,洛陽,太原、金城,姑墨、碎葉這些地方的六神作坊和分號,會輕易補上騰出來的空缺,絲毫機會都不給別的商家留。

毀不掉的東西,最好握在自己手裡。

直覺和經驗,都清晰地告訴李令月,六神商行,已經,或者早晚,都會變成白馬宗同樣的存在。甚至,實力會遠遠超過白馬宗,可以輕易左右朝堂決策,官員的升遷與任命。

如果能夠將六神商行控制在自己之手,她得到的,將不僅僅是源源不斷的財富,萬人矚目的風光。她還能得到,一支所向披靡的強軍和無數本領高強的猛將。雖然這支強軍人數少得有些可憐,卻已經足以幫助她實現人生的目標,將她一舉推向大唐權力的巔峰!

然而,令她每次想起來,都無比煩躁的是,她連掌握六神商行的機會,也早就錯過去了。

如果當初,她稍微花些心思去了解六神商行,了解商行的主人,就不會採用「先打壓再收服」手段,以至於非但沒有成功將六神商行納入自己掌控之下,反而平白與商行的大股東們結了怨。

當初,如果她能料到,六神商行及其主人,隱藏著如此實力,肯定會在張潛跟白馬宗發生衝突的第一時間,就果斷站在此人身後。

那樣的話,她控制的可不只是區區幾個點股份,而是六神商行的一大半兒,甚至還能得到張潛的感激。在她兄長亡故之後,她想要取代韋後聽政,易如反掌。

而現在,她即便幡然悔悟,想換個辦法去掌控商行,也已經支付不起代價。商行規模,過於龐大,白馬宗再對她俯首帖耳,也不可能把所有錢都拿出來供她揮霍。單憑著她自己的財力,傾上所有,都不可能將商行買下來。更何況,商行的股東們,肯定也不會輕易再轉讓任何股權給她。

至於用強,則想都不用再想。

大股東張潛已經官拜特進,爵列郡公。二股東是她的親侄兒,臨淄王,背後還站著他親哥哥,太尉李旦。

三股東段懷簡看起來最好對付,但「苟段」兩個字,卻不是白叫的。渾身上下她都很難找到把柄。

如果她連「苟段」都不放過,非但「瘋程」和「糊塗秦」會對她心生芥蒂,還有大唐其餘那些開國將門,也會家家都對她敬而遠之。

「長公主,崔侍郎回來了,在門房候命!」一名婢女小跑著入內,躬著身子,低聲彙報。

「帶他進來!」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心思,還沉浸在懊悔當中,皺了皺眉頭,隨口吩咐。

「是!」婢女答應一聲,倒退著走向門口。太平公主李令月,卻又忽然恢複了清醒,果斷低聲補充,「站住,先叫幾個人進來,收拾一下屋子。把梳妝台換一個新的,然後,幫我補一下妝。再帶崔侍郎在外廳喝茶歇息。」

「是!」婢女不敢表現出任何詫異,又答應了一聲,轉身出門。不多時,就有四名身強力壯的家丁,快步入內,用全新的梳妝台,換走了剛剛被太平公主砍到了角的那隻。隨即,又有一打年青手巧的婢女,分別入內,幾個整理房間,幾個扶著太平來到梳妝台前,對鏡補妝。

已經四十六歲,平素又不肯控制脾氣,即便保養的再好,玻璃鏡子里照出來的,也是一張蒼老兇悍的面孔。太平公主惱恨地沖鏡子豎了下眼睛,隨即,緩緩將頭後仰,任由婢女們慢慢用鉛華填補臉上的溝壑,然後努力調整呼吸,讓自己變得心平氣和。

如果換做兩年前,她絕對不需要花費這麼多心思。然而,吏部侍郎,兼同中書平章事崔湜,如今卻已經翅膀漸硬。若是她繼續像兩年前那樣對待此人,很難保證,後者在接受她的驅策之時,會不會偷偷起了別的心思。

不過,多花費些心思,終究還是有效果的。半個時辰之後,當太平公主在婢女的小心提醒下睜開眼睛,鏡子里看到的,已經是一張妖嬈的中年美婦。雖然很難再像她自己年青時那般,令男人一見之下就神不守舍。但是,跟身上的飾物和衣服搭配起來,卻依舊能給人一種雍容華貴的風韻。

「請崔侍郎進來奉茶!」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柔聲吩咐,剎那間,身上就又有了她母親當年三分威風。

「是!」婢女們訓練有素,齊聲答應著打開屋門。隨即,將早已在外廳等候多時的崔湜,迎進了太平公主的書房。

「臣下崔湜,拜見長公主。」經歷了一輪宦海沉浮,崔湜比起當年,也顯老了許多。小心翼翼向李令月長揖為禮,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愧疚。

「平身吧,自己人,不用如此鄭重!」太平長公主笑呵呵地站起身,探出一隻手,托住崔湜的手肘。隨即,又笑著搖頭,鑲嵌了紅寶石的耳墜,如火焰般在面頰兩側跳動,「怎麼如此沮喪?可是張特進忘了你這個故交,沒有接受你的邀請?」

「屬下無能!」崔湜再度躬身,小聲謝罪,「啟稟長公主,屬下沒見到張特進。他的師弟說,張特進曾經發過誓,在先皇梓宮入陵之前,不見任何人!」

「嗯?」太平長公主的劍眉,剎那間倒豎而起,左手本能地摸向梳妝台。待手掌與梳妝台光滑的表面接觸,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今晚沒有準備皮鞭,剎那間,火氣又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屬下無能,辜負了張公主信任,請長公主責罰!」崔湜卻已經習慣了被羞辱,緩緩後退了半步,將身體弓得更彎。

「不關你的事情,平身吧,是某些人不識抬舉!」太平長公主笑著抬了下手,柔聲吩咐,「來人,請崔侍郎入座。」

「是!」婢女們齊聲答應著,攙扶起崔湜,將此人按進了另外一張高背椅子里。頓時,讓崔湜驚詫地雙目圓睜,手腳僵硬,不知道究竟該往何處安放。

「叫你坐你就坐!」太平長公主李令月一改當年的火爆脾氣,滿臉溫柔地叮囑。隨即,又親手倒了一盞茶,放到崔湜面前,「大雪天,辛苦你了!你現在職位雖然不高,卻已經是朝堂上幾個能做決策者之一,不必像先前那樣在本宮面前小心翼翼。」

「不敢,不敢!」崔湜激靈靈打兩個冷戰,連忙站起身,拱手解釋,「臣下不敢忘本。臣下能有今天,全賴張公主栽培。不敢因為仕途得意……」

「是你自己做事妥當,我當年,只是為你推開了一扇門而已!」太平公主笑了笑,親手按住崔湜的肩膀,將他又推入了高背靠椅。然後,自己調整了一下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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