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東望長安 第五十一章 破竹(中)

去老虎口一百三十里,白馬原上一處隱蔽的山丘之後,代表突厥可汗的金狼旗高高地豎起。

金狼大纛下,一座直徑足足有一百尺,高度不低於二十尺的帳篷拔地而起。陽光透過鑲嵌在帳篷璧上的一座座玻璃窗,照得帳內明亮而又溫暖。

突厥墨啜可汗阿始那·環面對窗子站立,身影被陽光拉得很長,很長。

特勤阿始那·闕、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內相阿始德·暾欲谷、外相阿始德啜,伯克阿始那砂玻、阿始那葛塞、阿始那邪律等,全都站在大帳中央,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墨啜可汗心情不好,如果這個時候,誰胡亂開口,極有可能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導致突厥墨啜可汗心情不好的緣由很簡單,他精心布置下了陷阱,大唐安西軍卻遲遲沒往裡頭跳。發現突厥祖庭近在咫尺,安西大都護牛師獎居然強忍住了誘惑,將隊伍停在了燕然山上。

如此一來,形勢就有些麻煩了。

當初為了贏得戰略上的主動,墨啜大可汗非但親自下令放棄了老虎口這處要地,並且將六萬餘突厥健兒集中在了白馬原。只待牛師獎帶著安西軍跳進陷阱,就親率兵馬將其全殲!

但是現在,牛師獎拿下了老虎口之後,立刻選擇了按兵不動,先破唐軍一路的戰略目的,就無法達到。而那張仁願老謀深算且經驗無比豐富,發現與其周旋的阿波達干阿始德元珍在虛張聲勢,肯定會率部發起猛攻!

屆時,如果突厥主力去支援阿始德元珍,安西大都護牛師獎探明情況之後,勢必會揮師從老虎口直撲而下。如果突厥主力繼續留在白馬原,無法讓牛師獎上鉤不說,萬一被張仁願突破了阿始德元珍精心布置的數道防線,突厥主力就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

「說話啊,你們怎麼都不說話了?莫非突厥祖庭,是本可汗一個人的?」墨啜可汗忽然扭過頭,忽然高聲質問,灰綠色眼睛裡寒光閃爍。

這是有人要倒霉的先兆,阿始那·闕、阿史那·默棘連、阿始德·暾欲谷等人,心中齊齊打了個哆嗦,趕緊強笑著躬身,「我等愚鈍,不敢幹擾大汗決斷,還請大汗見諒。」

「我等就是大汗手裡的刀,大汗讓我等怎麼打,我等咱們打!」

「只要大汗一聲令下即可,我等……」

……

「行了!這種話,本汗早就聽夠了!」見眾人說得全是廢話,墨啜可汗心中愈發鬱悶。抬手拍了下自己面前的柱子,高聲斷喝,「說有用的,否則,還不如繼續裝聾作啞!」

支撐大帳的柱子,被他拍得搖搖晃晃。細小的塵埃從帳篷頂飄落,將透窗而入的陽光,變成一道道金黃色的光柱。

金色的光柱之中,阿始那·闕、阿史那·默棘連、阿始德·暾欲谷等人全都果斷閉上了嘴巴,然後以目互視,都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羞惱和無奈。

現在的突厥是餘四十多年前,才脫離大唐重新建立的,其實更應該稱為後突厥才對。雖然遇到了大唐內爭不斷的好時機,但實力卻遠沒有成長到能跟大唐抗衡的地步。

按照大夥的想法,突厥在四年前發現唐軍戰鬥力開始恢複之後,就應該主動示弱,向李顯表示臣服。如此,非但能給自身爭取到一個相當不錯的「內附」條件,還能狐假虎威,借著大唐的招牌,趁機向北吞併回紇、拔悉密、黠嘎斯等部來壯大自身。

然而,從歷次南下劫掠嘗到了甜頭的墨啜可汗阿始那環,卻力排眾議,繼續率部渡過黃河,劫掠原州和會州。那一戰,突厥雖然搶到了三萬多石糧食和一萬多匹戰馬,卻徹底斷絕了大唐和談的可能!

極愛面子的大唐皇帝李顯得知原州和會州被劫,冒著皇位被顛覆的危險,將他最倚重的臂膀張仁願給派了出來!

那張仁願,雖然是個文官出身,卻比大多數武將還要兇悍。四年來,此人屢次親自領軍沖陣,將突厥兵馬殺得在黃河沿岸無法立足,只好主動收縮到居延海以北,利用大漠和戈壁灘作為屏障,阻擋唐軍的腳步。

今年春天,阿始那家族設在長安的媚樓送回消息,唐軍準備兩路夾擊,徹底剷除突厥王帳。經驗豐富的內相阿始德·暾欲谷,立刻預知到了危險,果斷提議王帳西遷,沿著突厥人先輩的腳步,穿過葛邏祿人的領地,前往夷播海暫避。

如果聽了他的提議,大唐的兩路夾攻計畫,連發動機會都沒有,就會直接落空。而夷播海跟碎葉隔著大漠,以碎葉鎮的實力,根本不可能在與粟特人作戰的同時,還分出一支兵馬來跟十萬突厥健兒爭雄!(註:夷播海,即巴爾喀什湖,在哈薩克境內。為世界第四長湖。)

待突厥男女在夷播海附近休養一段時間之後,向東可以重返祖庭。向南可以奪取安西四鎮,向西,更是可以長驅直入,打得那些粟特人乖乖把金銀,牛羊和女子奉上。

但是,墨啜可汗又一意孤行地選擇了留在漠北,與唐軍決戰。並且親自製定出了對朔方軍節節防禦,集中兵力吃掉安西軍的「高明」戰略。為了實現這個戰略,一個半月來,突厥王庭沒向燕然山以北派遣一兵一卒,任由安西軍在漠北各部的一路迎送下,毫無阻礙地趕到了老虎關外。

兩日前,駐守在老虎關的伯克肅南,奉命放火燒毀物資,主動撤離。給安西軍讓開了通往突厥祖庭的大路。然而,接下來,磨刀霍霍的突厥大軍,卻沒等到大唐安西軍星夜兼程直撲突厥祖庭的消息。

牛師獎把他的大都護行轅,設在了老虎關的廢墟上。三萬五千安西唐軍及其僕從穿過老虎口之後,沿著山坡和大路兩側紮營休息,再也沒向前推進一步。這時候,黙啜可汗才忽然想起向大夥詢問對策,大夥除了聽天由命之外,還能有什麼對策能拿得出來?!

「暾欲谷,你足智多謀。你說,本汗怎麼樣做,才能讓牛師獎相信,從燕然山到祖庭沒有任何埋伏!」遲遲找不到人出來分擔自己的責任和壓力,墨啜可汗只好主動點將。

內相阿始德·暾欲谷心裡打了個突,硬裝出一幅笑臉,躬身回應,「大汗,迄今為止,安西軍斥候和我軍斥候還沒發生接觸,所以,牛師獎肯定沒有發現我軍埋伏在白馬原等著他上鉤。所以,臣的想法是,以不變應萬變。」

「你的意思是,咱們繼續等?」墨啜可汗眉頭緊皺,沉聲要求確認。

「臣以為,繼續等三到五天,同時,派人時刻與阿始德元珍那邊保持聯絡。」阿始德·暾欲谷做過大唐的軍官,言談舉止都受大唐影響很重。因此,像典型的大唐的文官那樣躬身拱手,非常認真的補充,「五天之後,如果牛師獎還不上當,就留一萬兵馬在這裡牽制他,其餘將士掉頭南下去支援阿始德元珍。」

「一萬兵馬就夠?」墨啜可汗難得沒有故意找茬發火,繼續皺著眉頭要求確認。

「一萬兵馬迎戰安西軍肯定不夠,哪怕是伏擊,都未必佔得了上風。」做了多年的內相,阿始德·暾欲谷非常了解黙啜的心思,笑了笑,繼續補充,「但是,如果且戰且退,卻能拖延安西軍的推進腳步。如此,大汗就又有了兩條選擇。」

「哪兩個選擇?」墨啜可汗眉毛跳了跳,快速追問。

「第一,集中全部力量,跟朔方軍決一死戰。若勝,再挾大勝之威,掉頭回撲安西軍。我突厥健兒全是騎兵,又是在漠北作戰,熟悉地形,可以做到來去如風。此外,眼下已經臨近九月,很快就會有大雪落下來。唐軍畏寒,天時也在我突厥。」

頓了頓,他又快速補充,「第二,則是避開朔方軍,直插高昌。牛師獎這次,將安西軍的主力,全都帶了出來,留在安西四鎮的那點兒兵馬,守城都困難,更甭提攔阻我軍。如此,我軍雖然會失去祖庭,卻可以將安西四鎮攪成一鍋粥,逼著安西軍揮師自救。然後,再決定是半途攔截他們,還是掉頭前往夷播海之北!」

「你是說,祖庭和王帳都不要了?」饒是膽大包天,墨啜可汗也被阿始德·暾欲谷的提議嚇了一大跳,蒼老的面孔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我突厥的傳統,原本就是逐水草而居,大汗在哪裡,王帳就在哪裡。」不愧為突厥第一智者,阿始德·暾欲谷一句話,就解決了墨啜可汗的困惑,「至於祖庭,都是些墳墓和石刻,唐軍拿了有什麼用?掘墓之事,張仁願如果敢幹,回去之後,大唐朝廷肯定不會放過他。而石刻,唐軍也不可能搬了走。」

「這……」黙啜可汗瞬間忘記了惱怒,皺著眉頭沉吟不止。

放棄祖庭,可不是光放棄祖先的墳墓和那些記錄了突厥起源的石刻,同時還要放棄的,是來不及逃走的突厥女人,孩子,以及大夥多年積累下來的財產。而沒有財產的話,他這個大可汗,接下來,又拿什麼去拉攏人心?

「大汗,高昌人,樓蘭人,粟特人,以及西域其他各族,原本都是我突厥的子民。牛羊,金銀,女子,甚至牧奴,我等都可以一路收攏。」能清楚地猜到墨啜可汗的心思,阿始德·暾欲谷又躬了下身,小聲補充。「只要能保住三萬以上青壯,我突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