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東望長安 第三十二章 兩腳狐

鄭國公楊綝年邁貪財,做事拖拖拉拉,還經常沒有原則地胡亂和稀泥。故而,無論是以公忠正直聞名的蕭至忠,還是以陰險奸詐而聞名的宗楚客,都不喜歡這老傢伙。

先前韋後能果斷了恩准了老傢伙的「啟骸骨」,二人嘴上不說,心裡頭其實都非常痛快至極。而二人所在派系的其他重要角色,也巴不得楊綝讓出中書令的位置來,供大夥按資歷次第升遷。

但是,今天李顯覺得朝廷虧待了老傢伙,想多給楊家一些補償。蕭至忠和宗楚客等人,也沒理由阻止。

畢竟二人年紀也都不算小了,現在朝廷給楊家的補償越優厚,二人將來告老還鄉之時,獲得的利益越多。更何況,李顯並沒有想把楊綝召回來繼續佔據中書令位置,擠壓二人和他們所在派系的權力空間。

於是乎,李顯的意願,被執行得暢通無阻。第二天,楊綝就接到了聖旨,為了表彰他為國操勞半生,應天神龍皇帝和順天翊聖皇后特地賜予他黃金一千兩,綢緞四千匹,增加封邑五百畝。

此外,聖旨上還提到,已經將他的兩個在外做官的孫子,調回京畿,一為京兆府少尹,一為禮部員外郎,以便祖孫能夠朝夕相見。楊家已經許給吐蕃贊普為媵的孫女,也念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退出陪嫁之列,准許楊家給此女擇婿另嫁。至於吐蕃那邊知道消息之後會做如何反應,以如今大唐的兵威,誰都沒當回事兒。

「老臣謝聖上聖后隆恩!」聽罷聖旨,楊再思不顧自己年老體衰,堅持跪拜謝恩。然後,又命跟自己一道接聖旨的兒子楊矩,親自去後院取一匹白蹄烏出來,贈給了負責登門宣讀聖旨的右監門將軍薛思簡。

那薛思簡雖然是個太監,卻喜好舞刀弄槍。早就聽聞,弘農楊家擅長培育駿馬,卻苦於自己身份跟中書令楊綝差得太遠,一直沒勇氣討要。今天聽聞楊綝要贈送一匹白蹄烏給自己,頓時喜出望外,彎著眼睛連連擺手:「折煞了,折煞了。楊中書,咱家就是一個奴婢,哪有資格騎昭陵六駿的後代?等會兒楊都督把馬牽出來,咱家摸上一摸就心滿意足!可不敢受您如此厚贈!」

「薛將軍不必如此客氣,自古名馬贈英雄!更何況,這白蹄烏,只是蹭了六駿之一的名字,並非六駿的嫡系血脈。您是聖上的心腹,平素出入禁宮,如果沒有一匹像樣的坐騎,豈不是丟了聖上的臉面?剛好取了此馬,以後在長安街頭行走,也更方便一些!」楊綝收了一輩子賄賂,豈能猜不出薛思簡的真正想法,幾句話,就令對方無法再跟自己客氣。

「那,那晚輩就愧,領了!」薛思簡聞聽,眯縫著眼睛,開心地連連作揖。

他是韋後的心腹,早就過了見錢眼開的階段。但是,卻無法拒絕昭陵六駿的誘惑。

雖然楊綝親口承認,所謂白蹄烏,是蹭了六駿之一的名字,與當年太宗皇帝所乘的白蹄烏,沒有半點血脈上的聯繫。然而,誰不知道,這只是一種避諱的說辭,事實上,當年昭陵六駿裡頭,至少有三匹出自弘農楊家!

「這白蹄烏,乃是大宛名馬與遼東鐵蹄馬的後裔。」楊綝不但學問做得好,說起馬來,也如數家珍,「因此,既有大宛馬善於衝刺的長處,又具備遼馬的高大威風。唯一的壞處是認主,如果覺得主人不是英雄豪傑,就是餓死了,也不肯讓對方騎乘。」

「啊——」薛思簡聞聽,心中的熱度頓時就冷了半截。臉上的笑容,也頓時開始發僵。

還沒等他想好,該不該請楊綝給自己換一匹別的坐騎。萬騎右營都督楊矩已經親手將白蹄烏牽到了楊家接待貴客的正堂之前。

只見那馬,肩高竟然有六尺半,渾身黝黑髮亮,只有四隻馬蹄,白得就像和田玉一般。而馬的性子,果然如楊綝所形容那般驕傲,始終高高抬著頭,顧盼之間,宛若獸中帝王。

「孽畜,薛將軍乃是天子近臣,你跟了他,乃是前世修來的造化,還不速速上前認主?」楊綝立刻椅子上坐起,拖著薛思簡的手,三步並做兩步來到正堂門口,厲聲斷喝。

說來也怪,話音剛落,那白蹄烏就嘶鳴著,垂下了頭。兩隻短短的耳朵沖著堂上的人輕輕擺動,就像新媳婦見了公婆般小心翼翼。

「薛將軍果然是個豪傑,這白蹄烏,一見了你就主動低頭!」楊綝扭過頭,沖著薛思簡大笑著讚歎,「既然它已經低頭,薛將軍,何不上前一試!」

「我,現在就試?」薛思簡開心得簡直要飄起來,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喃喃詢問。待看到楊綝的模樣,不是在調侃自己,而那白蹄烏雖然高大神駿,卻沒朝自己尥蹶子的意思,又搓著手衝下台階,迫不及待地從楊矩手裡接過了馬韁繩。

結果,韁繩一到手,他的眼神,就被吸在白蹄烏身上。痴痴看了足足有二十多個呼吸,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另外一隻手,去摸戰馬的脖頸。待手指與馬脖頸相接觸,又迅速縮了回來,唯惹了駿馬發飆,害自己平白挨踢。

如此,再三伸手,他才終於確定,白蹄烏的確認了自己為主。哆嗦著踩住馬鐙,爬上馬鞍,頓時覺得自己變成了羅士信在世,豪氣從心底油然而生。

「薛將軍不必客氣,若是想騎著回宮,儘管現在就走!」楊綝知道薛思簡的心思,笑著拱手。

「不,不敢,不敢。」薛思簡一翻身跳下坐騎,以武將之禮,向楊綝叉手告辭,「多謝楊公以名馬相贈,日後有需要薛某效力之處,儘管言語。廢話,薛某就不多說了,這就回去,向聖上,聖后交差是也!」

「薛將軍儘管去!」楊綝側了下身體,以平輩之禮相還。隨即,笑著向自己的兒子吩咐,「愣著幹什麼?還不替老夫送薛將軍出府?把正門打開了,讓薛將軍一路騎著馬出去!」

「不敢,不敢,在下出了門再騎,出了門再騎!」薛思簡眉開眼笑地擺手。然後,迫不及待地單手牽著馬韁繩,踉蹌向外。兩條腿,如同喝了二斤菊花白一般綿軟。

按照老父的吩咐,萬騎營都督楊矩,命人打開正門,一路將薛思簡以及此人的隨從們,送出府外。然後又親眼看著此人跳上坐騎,風馳電掣而去,才笑呵呵地返回了正堂。

兩腳剛剛邁過門檻,他立刻笑著向自家父親挑起大拇指,「阿爺,高明!這薛思簡乃是聖后身邊一等一的心腹,愛馬成痴。此後天天看著白蹄烏,肯定忘不了咱們家的好處!」

「你若是只能看到這一層的話,這匹白蹄烏,就徹底浪費了!」前中書令楊綝,卻一改剛才的高興模樣,橫了自家兒子一眼,憂心忡忡地說道。

「啊!」楊矩被打擊得笑容僵硬,站在正堂門口不知所措。

「把門關上!」楊綝看了自家兒子一眼,心中愈發覺得失望,「狐狸窩裡出兔子,老夫被人罵了一輩子兩腳狐,卻養出你這麼一個蠢貨,真是報應不爽!」

「是,阿爺教訓的是,孩兒剛才孟浪了!」楊矩不敢惹父親生氣,憋著一肚子委屈,先行禮謝罪,然後轉過身,親手拉上了正堂的大門。

正堂內,頓時變得有些陰暗,恰如楊綝此刻的心情。嘆息著喝了一會兒茶,待自己的心情緩和了一些,老狐狸才又看了一眼如墮雲霧的兒子,低聲提醒,「聖上以前施恩於下,要麼派遣官員傳旨,要麼由高延福親自出馬。而今天,卻換了薛思簡,你可知道為何?」

「薛思簡是聖后的心腹,而聖上已經反覆說過,他身體有疾,由聖后替他臨朝。」楊矩能做到一地刺史,也絕非蠢貨,立刻就給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然而,話音落下,他自己卻悚然而驚,「阿爺是說,聖上和聖后起了嫌隙,聖后開始主動奪權?」

「你還沒有笨死!」對自己的兒子,楊綝一句好話都懶得說,冷笑著低聲數落,「聖后開始封我為鄭國公,准許我祈骸骨,已經違背了聖上的意。如今聖上和聖后忽然施恩於咱家,肯定是聖上知道後,對聖后的處置提出了異議。而聖上終究還是耐著夫妻之情,不忍落了聖后的威望,所以才又主動後退了一步,未把老夫又召回朝堂之上。但是聖后,卻未必喜歡聖上再對她的決定指手畫腳了!」

「這,這,這……」楊矩能聽得懂父親說得每一個字,卻不知道該如何接茬。

同樣是施恩於楊家,高延福來宣旨,意味著恩出於應天神龍皇帝李顯。薛思簡來宣旨,卻意味著恩出於順天翊聖皇后韋無雙!雖然皇帝和皇后是夫妻,可萬一皇帝和皇后起了衝突,楊家難免要面臨一個站隊的選擇!

「你替老夫寫一封奏摺,向聖上和聖后謝恩吧。」見到兒子不知所措的模樣,楊綝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沉聲吩咐,「不要直接送入皇宮,走有司,一級級從朝堂上遞。另外,咱們楊家受了聖上和聖后如此大恩,不能不做任何回報。你主動請纓,去張仁願帳下效力,為朝廷征討突厥。老夫身子骨還硬朗,身邊有你的兒子和女兒就夠了,暫時還用不到你!」

「是,是!啊——」楊矩連連點頭,隨即,大驚失色,「阿爺,您是說,讓我辭了萬騎營都督,去朔方軍效力?那張仁願帳下,人才濟濟,哪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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