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東望長安 第三十一章 裂痕

剎那間,一股空蕩蕩的感覺,就在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心底油然而生。

雖然二聖臨朝是他親手操弄出來的,雖然他的身體情況,早已不准許他繼續為朝政操勞,雖然到目前為止,朝堂上的大部分事情,韋後還會向他求教。但是,當看到妻子像自己當年一樣,被群臣前呼後擁之時,他心中的失落感覺依舊無法抑制。

「聖上今日身體可是大好了?臣妾剛才聽到御花園這邊雷聲陣陣,就知道肯定是聖上在試用火雷彈。過來一看,果不其然!」韋後也發現了自家丈夫的存在,甩開女兒和臣子,滿面春風地走向四輪車。

「好多了,只是依舊站不起來。」李顯非常勉強地笑了笑,原本想喊妻子的名字,話到了嘴邊,卻又換成了正式稱呼,「聖后今日朝堂沒事么,怎麼帶著一大群臣屬到御花園裡來了?」

「還不是聖上弄出來的動靜太大,讓廷議難以為繼?!」彷彿絲毫沒有察覺到李顯的心態變化,韋無雙嬌笑著回應,「所以,我只好把幾位肱骨重臣,全都帶到了御花園這邊。一則讓他們拜見一下聖上,免得他們終日對聖上牽腸掛肚。二來,則是也讓他們也親眼看看,雷聲究竟因何而起。」

「嗯——」李顯的心情,瞬間就舒坦了許多,手捋鬍鬚,輕輕點頭。

「兒臣拜見父皇,父皇安康!」安樂公主和武延秀兩個,也雙雙上前,向李顯行禮。彼此的臉上,全都帶著幸福和滿足的笑容。

雖然打心眼裡不喜歡武延秀,但是,看到自家女兒婚後就像沾了露水的花朵般精神煥發,李顯心情,依舊又好了許多。

將兩手前伸,他笑著做攙扶狀,「免禮,免禮!這裡又不是朝堂上,如此正式作甚?你們兩個,今天怎麼也有空到宮裡來看父皇了?」

「是曲江池的蓮子成了,所以特地采了一些,送入宮裡來孝敬父皇。」安樂公主的嘴巴如同抹了蜜一般,每一句話都甜得發膩。「雖然比不上父皇宮裡的貢品,但是勝在新鮮。早晨摘,中午就能吃到。」

「蓮子都能吃了?」李顯楞了楞,迅速左顧右盼,隨即,就笑著搖頭,「朕這日子過的,都把季節給忘了,果然,這都盛夏了,再不吃,蓮蓬就老了。」

『都盛夏了,您將朝政交給皇后,都八個多月了!』薛思簡在心中,偷偷嘀咕。對李顯的糊塗,充滿了同情。然而,看向韋後的目光中,同時卻寫滿了崇拜。

「父皇有福,凡事都不用操心,所以日子過得就快。」安樂公主反應極為迅速,順著李顯的話頭,大拍母親的馬屁,「來,讓兒臣推著您。咱們一家四口洗了手去吃蓮子。夫君,你來搭把手!」

「我,哎!聖上,請恕微臣僭越!」武延秀楞了楞,隨即又驚又喜。果斷向李顯告了一聲罪,然後快步走向四輪車之後。

「胡鬧,群臣都等著看火藥彈呢!」韋無雙心中像喝了冰水般爽快,笑著橫了安樂公主一眼,低聲教訓。「你可以推著你父皇,然後咱們一家三,一家四口看火藥彈發威。」

「是!」安樂公主目的原本也不是給李顯和韋無雙兩個吃蓮子,答應一聲,拉起武延秀,快步走到了李顯的身後。

薛思簡和高延福兩個,連忙讓出位置,將四輪車交給了公主和駙馬。而蕭至忠、宗楚客、竇懷貞、岑羲等大臣,則聯袂上前,拜見李顯。

只有昭容上官婉兒,既在李顯身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不能算作肱骨重臣。一時間,向前也不是,躲起來也不是,竟然有些形單影隻。

「上官昭容,你也過來,替聖上撐傘。」韋無雙最近心情正好,對上官婉兒這個既不受寵,又能替自己出謀劃策的昭容,毫無排斥之意。反倒笑了笑,主動給對方找台階下。

「是,聖后!」上官婉兒比韋後年齡大,卻因為成年之後一直沒受過什麼顛簸,也沒生過孩子,看起來比韋後還要年輕幾歲。聽到前者的吩咐,她立刻溫溫柔柔地答應了一聲,隨即,從宮女手裡接過一把遮陽傘,也快步走到李顯的四輪車旁,雙手輕輕撐開。

遮陽傘是六神商行夏天才上的新貨,大股東之一段懷簡,專門送了一批進宮,請皇帝陛下「嘗鮮」。

該傘的傘面非常大,但骨架卻用了一根細細的中空鑌鐵管,因此比起常見的竹傘和宮裡專用的羅傘,都輕便許多。即便像上官婉兒這種文弱美婦打在手裡,也不顯得沉重,反倒又給她平添了三分韻味。

李顯的內心深處,忽然湧起一股濕熱的衝動。然而,他終究是個自律的帝王,干不出立刻拖著美人入宮臨幸的荒唐事情。因此,深深吸了幾口氣,先吩咐蕭至忠等肱骨重臣免禮。然後才笑著對上官婉兒擺手,「不用打了,朕想晒晒太陽,先前才沒讓高延福他們打傘。你就跟在皇后身邊吧,她如果需要,你就打給她。」

「是!」上官婉兒溫順地躬身,隨即,將傘移動到了韋後的頭頂。

韋後生得白凈嬌嫩,雖然年紀大了,依舊不想把自己晒黑。因此,也沒有阻攔上官婉兒為自己撐傘,只是笑著向對方點頭致意。

一家四口,迅速又變成了一家五口。安樂公主頓時覺得心裡好生不舒服。然而,她卻知道上官婉兒在自己父親和母親心中的分量。因此,強壓住心中的不快,笑著向李顯請示,「父皇,您想去哪邊?兒臣推著您去?就像您在兒臣小時候,推著兒臣那樣!」

李顯心中的慾望,迅速被舐犢之情驅散。笑了笑,柔聲回應,「你母后想看火藥彈的威力,朕剛才正準備親手發射一次。投石車就在那邊,你推朕過去!」

「聖上不可!」蕭至忠大吃一驚,本能地出言勸阻,「火藥彈乃是兇器,臣等皆不熟悉其情況,您乃九五之尊,萬萬不可以身犯險!」

「聖上,請聽微臣一言。操作投石車這種粗笨事情,交給武夫即可。聖上沒必要親自動手!」宗楚客不甘落後,也緊跟著挺身擋在了四輪車前。

紀處訥、竇懷貞、岑羲、韋溫等,互相看了看,默默跟上。雖然沒有開口,表現出來的態度且非常清晰,不願意李顯親手去操作投石車和火藥彈這種危險巨大的武器,以免稍有不甚,就將自己推入絕境。

「嗯?」李顯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臉上烏雲翻滾。

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發火,韋後的聲音,已經在他身邊快速響起,「諸卿且放寬心,有薛思簡和高延福在,聖上肯定沒事!」

隨即,又輕輕握住李顯的一隻手,她笑著補充,「聖上,臣妾跟你一起去。你放第一顆,臣妾放第二顆!」

「無雙果然知我!」李顯心中的怒火,迅速被柔情澆滅,對妻子的稱謂,不知不覺又改回了以前的習慣。

「聖上,臣妾與聖上向來都是一體。」韋後接過話頭,回答得無比溫柔。

夫妻兩個人之間剛剛出現的隔閡,轉眼就被撫平。無論是打傘了上官婉兒,還是推車的安樂公主,都佩服得恨不能五體投地。

而蕭至忠、宗楚客等人,雖然依舊不放心。卻也知道,自己繼續攔阻下去,除了讓李顯覺得掃興之外,不會有任何效果。所以,只能讓出道路,滿臉擔心地跟在了四輪車後。

韋無雙看了眾人一眼,果斷開始發號施令。

「薛思簡,去檢查火藥彈,提前做好準備!」

「高延福,你伺候聖上的時間久,等會兒聖上施放火藥彈,你在旁邊打下手!」

「宗僕射,你也是武將出身,又兼任兵部尚書,你來放第三顆!」

「韋將軍,第四顆你來放!」

「武延秀,第五顆你來!」

雖然是第一次接觸火藥彈,然而,她的安排卻無可挑剔。眾人聽罷,皆凜然領命,然後各自開始忙碌。

李顯心中,忽然又湧起幾分失落。然而,他卻果斷自己將這份失落壓了下去。

妻子是為了他的安全,才給眾人分派任務。雖然獨斷了些,出發點卻沒錯。權力是他自己交出去的,不能怪妻子。如果連這種小事,他都生氣的話,那當初又何必把妻子扶上去,替自己處理朝政?

正默默地自我安慰之際,一切準備工作已經就緒。薛思簡和高延福兩個,飛快地返回來彙報。

李顯長長吐了口氣,將心中的不快感覺吐了個乾淨,隨即,在高延福的手把手伺候下,他成功點燃了火藥彈的引線。親眼看著一百步外,又被炸得濃煙滾滾。他心滿意足地將身體靠在四輪車的椅背上,左顧右盼。

他看到妻子、女兒和上官昭容,都被火藥彈的爆炸聲,嚇得捂住了耳朵。

他看到蕭至忠、宗楚客等肱骨重臣,一個個身體本能地後仰,嘴巴大張,手腳不受控制地顫抖。

他看到皇宮裡的雕樑畫棟,在爆炸的回聲中戰慄。

他看到陽光從天上照下來,將身邊一草一木,都照得無比明亮。

這是朕的臣子,進獻給朕的!忽然間,他覺得好生自豪,又底氣十足。

即便無法站起身,即便沒有體力和精力再管朝政,大唐依舊是他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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