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東望長安 第二十四章 摧城(下)

鎮守使跟怛羅斯人有仇!在周健良躬身領命的剎那,在場很多人心中都是一凜。再看向放在帥案上的「陣圖」,寒意瞬間布滿了脊背。

但是,大夥卻全都自覺地保持了沉默。包括跟張潛交情不錯的衛道,也沒有胡亂開口去打聽,雙方到底有何舊怨,竟然讓向來待人寬厚的張潛,想一舉將怛羅斯抹平?!

要知道,在西域這種地方,一百個人里都找不到一個讀書識字的。有關城市的歷史,全靠長老們口傳面授。而一個族群的凝聚力,則全靠族裡上層貴胄。

如果一座城市,或者一個部族的上層貴胄被殺光了,這座城市或者部族就成了無根之木。很快,城市就會破敗下去,成為一個遺迹,而族群,則會成為別人的依附者,直到徹底被別的部族吞併。

遠的例子,又高昌。當初高昌國勢力何等龐大,被侯君集一怒斬殺了所有王族之後,高昌古城,現在已經成了遺址。近的,有鐵勒,高宗時代,鐵勒精騎,也曾名揚西域。卻不幸遇到了薛仁貴,一連串打壓過後,鐵勒就變成葛邏祿。(註:葛邏祿曾經是鐵勒的一個分支,後取代鐵勒。)

如今,怛羅斯的粟特人,又遇到了張潛。無論該城曾經在西域地位何等重要,可以預見,此戰之後,西域將再無怛羅斯!

懷著四分忐忑,六分困惑,眾將領和文職,分頭下去準備。第二天和第三天,碎葉軍按照張潛的布置,從分別從正東和正北兩個方向,朝怛羅斯城發動了數次進攻。但是,每次進攻,都因為守軍抵抗激烈,並且祭出了「肉盾大法」,無功而返。

敵我雙方的傷亡,也都非常寥寥。石軍除了床弩還能偶爾給碎葉軍帶來一些傷害之外,其他武器,因為隔得距離太遠,都很難射穿火龍車的擋板。而碎葉軍砸上城頭的火藥彈,因為飛行速度不夠快,也讓粟特武士有了充足的時間去躲避,殺傷的效果越來越差。

到了第三天下午,守城的粟特武士也打出了經驗。看到碎葉軍的投石車裝填完畢,要麼迎著車頭方向,驅趕「唐人」登城當肉盾。要麼撒腿就跑,將空空蕩蕩的城牆留給火藥彈。等一輪火藥彈爆炸結束,他們又迅速跑回來補位,端著弓弩朝著城下亂射,堅決不給進攻方靠近城牆架設雲梯的機會。

碎葉軍將士早就得到了張潛的命令,故意麻痹石軍。所以連續兩天,都不到日落,就草草收兵。而石軍發現進攻方的手段如此單一,並且攻勢越來越乏力,頓時士氣暴漲。

有些大膽的石國武士,甚至沖著城下,撒起了尿來。碎葉將士看到了之後,除了痛罵幾句,似乎也拿這些人無可奈何。

也有一些經驗豐富的石國將領,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兒。主動找到奕胡,提醒他小心碎葉軍別有圖謀。而那奕胡,已經被大食智者忽悠得找不到北,堅信只要自己死守不出,就有七成以上把握,堅持到大食援兵到來的那一天,對所有提醒都置若罔聞。

第四天一大早,東南風颳得人神清氣爽。用過了朝食之後,五千餘碎葉軍,兩千餘從碎葉鎮各地專程趕來助戰的突騎施僕從,相繼在怛羅斯城的正東方集結。半個時辰之後,戰鼓聲響起,整個隊伍,踏著鼓點,緩緩朝怛羅斯城壓了過去。

當值的石國將領,小伯克蘇勒德是個身經百戰的行家,見到碎葉軍幾乎全軍出動,立即意識到決戰時刻來了。趕緊一邊派人向奕胡彙報,一邊將麾下所有兵卒全都趕上了城頭,嚴陣以待。

然而,他忙得滿頭大汗,卻遲遲沒聽到熟悉的爆炸聲。匆匆順著馬道返回城頭,他定神向外細看,只見碎葉唐軍推進到距離怛羅斯東門三百步處後,竟然全體停了下來。而上千輛裝載著不同器物的獨輪車,則被精挑細選的碎葉將士,推到了軍陣正前方,重新排列,層次分明。

「達干,快來看看,唐軍在幹什麼?那一車車綠色的東西,看起來好生眼熟?」即便隔著兩百七八十步遠,蘇勒德依舊隱約分辯出,排在最前方的兩三百輛獨輪車上,裝的有可能是雜草,轉過身,一把從馬道上將達干佘拓拉上來,高聲詢問。

「雜草?怎麼可能?」達干佘拓大吃一驚,佝僂著腰,手扶城垛向外張望。半晌,才遲疑著點頭,「好像的確是雜草,還是沒晒乾的,還泛著綠呢。唐軍莫非又要使用什麼妖法?」

說到「妖法」兩個字,他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迅速將頭扭向小伯克蘇勒德,高聲建議,「甭管車上裝的是什麼,都別讓它靠近怛羅斯。姓張的是個惡魔,什麼東西到了他手裡,都可能變成兇器,就跟鐵雷一樣。」

話音剛落,城外的唐軍隊伍中,已經響起了一聲激越的畫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宛若寒冬臘月時刮過沙漠的北風,剎那間,令人徹骨生寒。

緊跟著,所有獨輪車都開始向前緩緩移動。一排接著一排,如同海浪撲向沙灘。

「鐵翅車,會噴火的鐵翅車!會噴火的鐵翅車也出動了,跟在綠色的獨輪車之後!」

「投石車,唐軍的投石車又來了,趕緊把「唐人」押到馬臉上,阻擋他們投擲鐵雷!」

「那是什麼車,怎麼上面放著好多木頭箱子?」

「箱子,搬家么,這麼多箱子都用獨輪車推著走?」

「箱子上怎麼還有竹竿,他們莫非想要搭雲梯?」

……

紛亂的驚呼聲,也陸續在城頭上響起。石軍將士們分辨出了獨輪車之間裝載物的差別,卻不明白大部分獨輪車上所裝載物品的作用,一個個啞著嗓子高聲叫嚷。

「用床弩攔截,用床弩攔截,不管推過來的是什麼車!」達干佘拓忽然像瘋了一樣,扯住小伯克蘇勒德的鎧甲叫嚷,蒼老的面孔上,寫滿了驚恐。「趕快,姓張的肯定沒安好心,等你看明白了,就什麼都晚了。」

「床弩準備,向唐軍射擊。」蘇勒德被他吵得頭皮發乍,顧不上再仔細揣摩唐軍的意圖,扯開嗓子,高聲命令,「草車,不,瞄準草車和鐵翅車後的投石車,給我射!」

「床弩,伯克命令床弩射擊。瞄準了後面的投石車!」傳令兵扯開嗓子,迅速將命令傳遍整個東側城牆。

「是!」城門左側的馬臉上,有幾名石軍兵卒高聲答應,隨即,舉起木槌,狠狠敲在床弩的發射機關上。

「呼!」三根一丈半長的弩箭,帶著風聲從左右兩側的馬臉上飛出,呼嘯著朝唐軍的車流中央飛去,速度快如閃電。

「呼————」東風甚急,吹得城頭旌旗飄舞。被陽光蒸發的水汽,無形無色,卻無處不在。木製的弩桿在風力、水汽和重力影響下,很快就偏離了既定軌道,上浮、下沉,左右搖擺,在半空中,宛若一條條遊動的毒蛇。

兩條「毒蛇」沒等靠近唐軍的車流,就由掉頭扎進了泥土中,撿起大團大團的泥巴。另外一條「毒蛇」被風吹歪,貼著車流的邊緣落地,留下了條深深的泥溝。

「呼——」「呼——」「呼——」破空聲再起,另外三支巨弩,從城門右側的馬臉上射下,再度撲向唐軍的車流。

兩條巨弩射空,最後一條「毒蛇」總算不負眾望,狠狠地扎在了一架正在向前移動的投石車上。銳利弩鋒將投石車的竹子車架,瞬間鑿出一個大洞。

隨即,弩桿與車架上的支撐桿發生多次碰撞,發出一連串嘈雜聲響,直到將蓄力徹底耗盡,依舊沒有突破車架的阻攔,卡在幾根支撐桿之間來回擺動。

持盾保護車手的弟兄嫌棄弩桿與車架碰撞的聲音煩人,抬起手,將弩桿扯了下來,狠狠丟在了地上。投石車被其餘四位弟兄推著,繼續緩緩前移,從始至終,都沒有做絲毫地停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唐軍的中軍,再度響起一連串高亢的號角聲,吹得人頭皮陣陣發麻。

「噢,噢,噢——」兩大群突騎施僕從武士,忽然發動,繞過車流兩翼,快速撲向遠處的城牆。馬背上的武士們一邊將羽箭搭上騎弓,一邊大聲喊叫。

城牆上的石軍搶先下手,將羽箭像冰雹一樣射下來。突騎施武士們卻忽然又調轉身形,快速遠遁。

逆風飛行的羽箭射程大幅縮短,沒有追上突騎施人的身影,就紛紛落地。突騎施武士們則大呼小叫著退下,聲音充滿了對敵軍的嘲弄。

「不要上當,保持體力。騎兵聲勢再浩大,都無法攻城!」小伯克蘇勒德氣得火冒三丈,衝到城牆與馬臉的銜接處,對著一名正開弓放箭的兵卒,就是一記脖摟。「停下,不要浪費體力。等會兒唐人靠近了,你若是沒有力氣開弓,老子就推你去擋鐵雷!」

「伯克恕罪,伯克恕罪!」挨了打的兵卒面紅耳赤地收起角弓,彎腰謝罪,嘴裡不敢發出半句怨言。

蘇勒德說得沒錯,打得也沒錯。騎兵聲勢再浩大,也不可能飛過城牆。而以騎弓的力道,即便借著戰馬的速度拋射,對城牆上的守軍也造不成多大威脅。

戰爭當中,即便是體力卓越之輩,在一場戰鬥之中,射空二十支箭的,體力也會被消耗到了極限。如果守軍把力氣和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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