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東望長安 第十三章 狼群

距離碎葉城一百五十里的達爾干谷地,有座巨大的軍營拔地而起。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暮色漸濃,號角聲連綿不斷。

幾名石國斥候,簇擁著一匹駱駝,快速沖入軍營深處。駱駝背上,一名渾身是血的「商販」,手裡捧著一隻牛皮袋子,欲哭無淚。

「站住,不準亂闖。色呼,你難道連規矩都忘了么?」一大隊石國武士匆匆迎上,擋住了駱駝的去路,高聲呵斥。

「緊急軍情,鄧梅祿被唐人殺了。他的隨從賀魯帶回來了他的頭顱!」被點了名字的斥候頭領色呼翻身下馬,高聲作出解釋。緊跟著,眾斥候也紛紛跳下坐騎,七手八腳地將「商販」從駱駝背上攙扶下來,然後與攔路的武士們一道,連拉帶拖,將此人送往營地中央的牛皮大帳。

先前帶隊呵斥眾斥候的武士頭目吉魯,則搶先一步進入帳內,躬下身體,向正在查看輿圖的石國特勤,兼怛羅斯城主奕胡高聲彙報:「報告特勤,鄧梅祿的親兵賀魯被唐人放回來了,帶著他的頭顱。」

「什麼?」怛羅斯城主,石國特勤奕胡詫異從輿圖上抬起頭,隨即,烏雲就涌了滿臉,「你說什麼?碎葉城的唐將張潛把鄧梅祿給殺了?他好大的膽子?他不知道鄧梅祿是我的人么?來人,吹聚將號角,命令眾將馬上到中軍集合,停止休息,拔營……」、

「特勤,將軍們剛剛趕了一整天的路,不宜過度勞累。」一名高鼻深目,頭上纏著白布,滿臉絡腮鬍子的大食老者從旁邊的桌案後抬起頭,沉聲打斷。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一桶冰水,瞬間就讓奕胡恢複了冷靜。後者楞了楞,迅速改口,「來人,帶賀魯進來見我。我要問清楚,鄧梅祿到底因何而死?」

「遵命!」武士頭目吉魯答應著退下,不多時,又將渾身是血的「商販」賀魯給帶入了中軍帳內。

「鄧梅祿被張潛殺了?他表明使者的身份沒有?周以悌跟石國的約定呢,他可來得及說給張潛知曉?」奕胡皺了皺眉頭,厲聲詢問。怎麼看,怎麼覺得商販打扮的賀魯彆扭。

「特勤,報仇——」鄧廣化的親信賀魯立刻無法壓制心中的委屈,跪在地上,放聲大哭,「給鄧梅祿報仇!鄧梅祿已經表明了使者身份。但是,他剛被帶進去見張潛,就被張潛親手殺死了。和我同去,同去的弟兄們,也都被唐軍給殺了。小人,小人是因為張潛需要有人把鄧梅祿的頭顱和他的回信送回來,所以,所以只割掉了小人的耳朵。然後派斥候一路押著小人,嗚嗚,嗚嗚——」

「唐軍的斥候呢,押送你回來的唐軍斥候呢?來人,給我把唐軍的斥候統統拿下,五馬分屍!」石國特勤奕胡拍案而起,兩隻眼睛裡凶光四射。

「啟稟特勤,唐軍的斥候,把賀魯丟下就逃了。屬下的人正在追殺他們,具體結果目前還不清楚。」牛皮大帳外,傳來了石國斥候頭目色呼的聲音,明顯帶著緊張。

「你親自去追!哪怕追到碎葉城外,也必須給我抓幾個唐軍斥候回來,我要將他們點天燈。」特勤奕胡抬起手,將面前帥案拍得啪啪作響,

「遵命!」斥候頭目色呼沖著牛皮大帳的門躬身行禮,隨即,快步沖向自己的坐騎。幾名斥候簇擁著他跳上馬背,旋風一般,消失於暮色之中。

「野蠻!無禮!毫無人性!」牛皮大帳內,奕胡的聲音繼續響起,迅速傳進周圍所有人的耳朵,「兩國交戰,不得傷害使者,這是規矩!他是大唐的鎮守使,怎麼能一點兒規矩都不講!」

牛皮大帳周圍,一眾石國士兵噤若寒蟬。牛皮大帳內,幾名當值的伯克們則紛紛皺起眉頭,做義憤填膺狀。然而,在內心深處,卻誰都不覺得,奕胡對唐將指責有什麼道理。

大唐一直以昭武九姓的宗主自居,以前石國遇到的臨近的康國和米國聯手攻打,大唐曾經多次派遣使者,呵斥康國和米國的國主,替石國撐腰,甚至不惜以出兵相威脅,這才讓石國逃脫了一場亡國之禍。而這次,石國的特勤,居然不宣而戰,帶兵打進了大唐境內,還有什麼資格要求大唐的將軍講究規矩?!

「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將他,將他綁在馬背上,拖成碎片。給鄧梅祿報仇,報仇!報仇!」牛皮大帳內,石國特勤奕胡如一頭憤怒的獅子般,圍著帥案兜起了圈子,咆哮聲繼續從嘴裡噴出,震得大夥耳朵嗡嗡直響。

「報仇,報仇!」四周圍的伯克們,繼續義憤填膺地揮舞手臂。但是,聲音卻不帶半點真誠。

內心深處,他們其實都不覺得有給鄧廣化報仇的必要。這種因為在本國日子過得不如意,就給外敵帶路的傢伙,無論按照大唐、突厥還是粟特的倫理,都是賤種一個!活著時還有一些利用價值,死了之後當做肥料都嫌弄髒了莊稼地。

「特勤,制怒,憤怒無法殺死你的敵人。只會讓你自己失去理智。」高鼻深目的大食老者再度從側面的桌案上抬起頭,低聲提醒。

隨即,將目光快速轉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賀魯,低聲呵斥:「行了,不就是兩隻耳朵么?又不影響你聽聲音和上馬殺敵。趕緊擦乾眼淚,回答特勤的問話,他需要根據你的彙報,做出正確決斷。」

鄧廣化的隨從賀魯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嚎啕聲立刻就小了下去。然而,他卻記不得奕胡剛才還問了自己什麼,只好趴在地上流淚不止。

「特勤,你可以繼續問他了。」大食老者看了奕胡一眼,笑著催促。

「嗯?」石國特勤奕胡氣得胸口上下起伏,卻強迫自己再度冷靜下來,皺著眉頭掃了賀魯一眼,低聲詢問:「周以悌跟石國的約定,鄧梅祿可來得及說給張潛知曉?」

「屬下不知道,屬下什麼都不知道。」賀魯擦了一把眼淚,抽泣著搖頭,「張潛的親兵,不准許屬下跟著鄧梅祿進去面見張潛。然後,才過了十幾個呼吸,鄧梅祿的慘叫聲就從裡邊傳了出來。緊跟著,張潛的親兵,就將拿著橫刀,將屬下等人團團包圍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砍死。」

「不知道,不知道你還回來幹什麼?你長著嘴巴是幹什麼用的?當時不會喊出來么?鄧廣化已經死了,你還把他的頭顱帶回來有什麼用?!」奕胡再度火冒三丈,繞過帥案,單手將賀魯從地上拎起來,就是一記響亮的大耳光。

賀魯包裹在頭部的白葛下,立刻就淌出了血跡。愣愣地看著奕胡,不知所措。

他是梅祿鄧廣化的親兵,鄧廣化被殺,他帶著屍體或者首級回來,乃是職責所在。而將周以悌與石國之間的約定說於張潛知曉,乃是使者的職責,與他這個小小的親兵沒半點兒關聯。

「你這個蠢貨,怎麼不去死?!」奕胡見狀,愈發羞惱,揪著賀魯的衣領拳打腳踢。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剛才自己為何怎麼看賀魯,怎麼不順眼了。原來,賀魯竟然被唐軍割掉了耳朵。而殺死使者,將使者的隨從割掉耳朵,讓他帶著使者的頭顱返回,無疑是在肆意羞辱石國上下所有人。愚蠢的賀魯,竟然充當了唐將羞辱石國的工具!

「特勤饒命,饒命!」賀魯吃痛不過,一邊躲閃,一邊大聲求饒,「小人,小人不是貪生怕死。小人,小人身上,除了鄧梅祿的頭顱,還有,還有唐將張潛給您的回信。給您的回信!」

「有回信,你這個蠢貨,剛才為何不拿出來?」奕胡高高揚起的手臂,在半空中僵了僵,隨即,以更大力氣,抽在了賀魯的臉上。「該死,馬上拿出來給我看!」

倒霉的賀魯被抽了趔趄,卻不敢再躲,哆嗦著從懷裡,掏出一張被血染紅的羊皮。「在,在這兒。特勤,小人不認識字,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

「滾一邊等著!」特勤奕胡劈手奪過羊皮,定神觀看。還是他先前給張潛的那封信,只是,上面被批了鮮紅的一個大字,「滾!」

彷彿看到了碎葉鎮守使張潛在暮色中,正沖著自己得意洋洋地冷笑。剎那間,奕胡的臉色,就變得如墨汁一樣黑。毫不猶豫地抽出腰刀,高高舉過頭頂,他就準備將替唐將羞辱自己的賀魯,一刀剁成兩截。就在此時,有根拐杖,卻穩穩地擋在了刀鋒之下。

「特勤,沒必要跟一個親兵動怒。他能將鄧梅祿的首級帶回來,已經很難得。」大食老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他身邊。用拐杖擋住他的腰刀,低聲勸諫。

「阿里,你什麼意思?」奕胡立刻將目光轉向老者,聲嘶力竭地咆哮。

「特勤,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殺死自己的下屬,也是一樣!」大食老者毫無畏懼,笑呵呵沖著石國特勤奕胡搖頭。「而賀魯,是唯一見過張潛,並且知道碎葉城最新情況的人。你殺了他,未免可惜!」

「他是故意替唐人過來羞辱我的!他早成了唐將的幫凶!」當著如此多的親信,被此人一次次勸諫,奕胡即便知道此人是出於好心,也有些落不下面子。將手中腰刀下壓,繼續高聲咆哮,「鄧梅祿已經死了,他帶一顆腦袋回來,除了羞辱我,還能有什麼用?!他如果真不知道回信上面寫的是什麼,剛才為何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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