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關山飛渡 第十一章 星光(下)

「多少?」饒是富有四海,李顯也被白馬宗的大手筆嚇了一大跳,確認的話脫口而出

「四十萬吊開元通寶。慧范禪師願意獻入內庫,以回報聖上多年來的照顧之恩。」早就料到李顯會做出如此反應,韋無雙微笑著輕輕點頭,聲音里充滿了愉快的味道。

「這胡僧,可真有錢!」李顯抬手扶額,高聲感慨。無意間,臂甲與胸甲相碰撞,又發出了一連串悅耳的鏗鏘。

就在一個多時辰之前,他還為拿不出十八萬吊錢來武裝三千玄甲軍,而感到沮喪異常。但是現在,慧范和尚一抬手,就許諾給了他四十萬吊。足以讓他打造六千套全身鑌鐵甲胄,還能再富裕四萬吊去武裝數千輕甲騎兵!

如果這樣一支軍隊,由張仁願帶著出現在朔方,阿始那墨啜恐怕只有望風而逃的份兒,怎麼可能有膽子再偷渡黃河?

如果這樣一直軍隊,交給金山道行軍總管郭元振,突騎施可汗娑葛也只會趴在地上瑟瑟發抖,怎麼可能有膽子再勾結突厥,窺探安西四鎮?(註:娑葛在神龍二年繼承了突騎施統治權,隨即開始在阿始那墨啜的支持下整合各部,準備叛唐「自立」。)

如果……

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結實的蟠龍鎧,然後再抬頭看看眉開眼笑的妻子,李顯臉上的表情好生為難。

白馬宗畢竟在他們夫妻兩個陷入絕境之時,曾經雪中送炭。他年前借著白馬宗與張潛的衝突,將佛門的力量清理出朝堂,已經有些「恩將仇報」的味道。而四十萬吊,即便對於天子之家來說,數目也不能算小。

只是,拿了白馬宗的四十萬吊進獻,白馬宗收買土匪截殺朝廷官員的罪責,肯定就得不了了之。自己剛剛決定放過安樂,隨即又下令放過白馬宗。消息傳開之後,給自己進獻蟠龍鎧的張潛,會何等的寒心?!

「聖上,樹大難免有枯枝。白馬宗也不是慧范一個人的,下面人做什麼,他未必盡數知情。」韋無雙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溫柔而又嫵媚。

「嗯——」李顯繼續以手扶額,臉色陰晴不定。

「聖上,只要世間有閑錢,就肯定少不了放貸的佛寺。當年則天大聖皇后盛怒之下,將懷義和尚挫骨揚灰,又斬殺懷義的師兄師弟數十人,最後,也不過是讓大雲宗換了個名字,借白馬之名重生而已。」雙手輕輕搬住李顯的肩膀,韋無雙將頭探到他的耳畔,以更低,更溫柔的聲音補充。嘴巴里呼出來的氣體,不停拂拭李顯耳垂。

李顯咧了下嘴,長長嘆氣。

妻子的話沒錯,只要世上有閑錢,就少不得有人把這些錢收集起來放貸生息。而佛門憑藉其在民間的影響力,在吸引財主將錢交給他們放貸方面,有著無與倫比的優勢。所以,當年以他母親,則天大聖皇后的狠辣,都做不到將大雲宗連根拔起。

殺了懷義和尚,不久就又出來一個法明。死了法明,然後就又出來一個慧范。大雲宗變成了白馬宗,寺院還是原來的那些寺院,僧眾大部分也是原來的僧眾。而他母親武則天,非但沒從佛門拿到一文錢,反而讓白馬宗開始偷偷扶植自己這個太子!

「聖上,臣妾聽聞,臣妾聽聞,太平前一陣子拿了很多錢,借給白馬宗生息。」韋無雙的話繼續傳來,低得宛若蚊蚋在哼哼。

李顯卻如同聽聞驚雷,身體僵了僵,臉上烏雲翻滾。

即便他下旨將收買土匪截殺官員之事追查到底,頂多也是再殺掉十幾名白馬宗故意拋出來的替罪羊,封掉兩三座嫌疑最大的佛寺,根本無法讓白馬宗真正傷筋動骨,甚至連像他母親當年那樣,讓白馬宗改個名字都做不到。

而白馬宗的四十萬吊進獻,就肯定不會再送入內庫。白馬宗從此就要倒向他的妹妹李令月,或者弟弟李旦。像當年扶植他一樣,暗中扶植起一個新的帝王,趁他哪天衰弱之時,一舉取而代之!

除非他下旨滅佛,否則,結局必然是這樣。他親身經歷過,知道其中的每一步,卻根本找不出破解之道!

「聖上是擔心張少監心裡有怨氣么?」韋無雙忽然鬆開手,笑著搖頭,「妾身以為,他應該懂得顧全大局。聖上是君,他是臣,為君者做事,也不需要處處都替臣子考慮!」

「是啊,他肯定懂得顧全大局!」李顯咧了下嘴,幽幽嘆氣,「否則,他就不會一聲不吭,就繼續前往陽城了。」

「那聖上為何還猶豫不決?」韋無雙又快速繞到李顯對面,雙手拉住丈夫的手腕,輕輕搖晃。

臂甲與胸甲碰撞,又是一陣悅耳地鏗鏘。李顯低下頭,臉上的惆悵難以掩飾,「他應該知道朕的難處,即便不知道,朕過後也可以補償於他。可朝堂之中,還有文武百官,朕無論如何,都得給大夥一個交代。」

「裹兒說過,白馬宗不是她指使的!」雙手微微用力,韋後的臉色,也迅速變得陰沉似水。「裹兒的話,未必全是撒謊。如果聖上決定輕拿輕放,卻有人跳出來試圖將事情鬧大,臣妾建議聖上查一查,究竟是誰在他們背後推波助瀾?!」

「對,朕的確需要查一查!」李顯絲毫不覺得妻子的神情和語氣,有什麼不妥。又嘆了口氣,用力點頭。

「聖上英明!」韋後的臉上的怒氣瞬間消失,嘉許地踮起腳,用紅唇在李顯耳畔輕啄,「特別是穿著這身鎧甲,讓人感覺,就像,臣妾說不清,反正,非常非常特別……」

「朕也覺得,渾身上下都特別有力氣!」李顯笑著用手臂攬住妻子,緩緩低頭。正準備將另外一隻手也攬過去,將對方攔腰抱起,忽然間,書房外又傳來了一陣煞風景的腳步聲。緊跟著,就是幾聲驚呼。

「誰在外邊喧嘩?!」李顯的興緻被打斷,放下韋後,回過頭,沖著門口厲聲質問。

「聖上,安西四鎮急報!」書房門被用力推開,百騎司副統領鄭克峻不顧禮儀,帶著一名渾身泥土的飛騎,踉蹌而入,「突騎施可汗娑葛勾結突厥,以追殺叛將阿始那忠節為名,攻破碎葉城。碎葉鎮守使周以悌力不能敵,與阿始那忠節一道退向播仙!」(註:此戰發生於景龍二年,突騎施可汗娑葛擊敗忠於唐朝的將領阿始那忠節,進犯碎葉。碎葉守將周以悌將其擊敗,然而突厥兵馬隨即加入,才導致周以悌與阿始那忠節戰敗,退向播仙。)

「什麼?」李顯楞了楞,丟開韋後,大步走向鄭克峻,「你說什麼?碎葉城失了?將士們損失如,如……」

忽然間,心臟處湧起一陣刺痛。他頭上汗出如漿,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在頭盔與地面即將接觸之前,卻赫然發現,今晚窗外的夕照無比絢麗。

……

夕陽無限好。

古縣陽城,觀星台上,圭針在夕陽的照射下,於石表上留下長長的陰影。

水鍾緩緩旋轉,帶動齒輪和凸輪,觸發機關。青銅做的鐘錘脫離銜鐵,在重力的作用下快速下墜,砸在鐘盤上,發出一連串悅耳的「叮噹」。(註:水鍾,古代精密計時儀器,南北朝時期傳入中國。)

「戌時整,日落天西,圭表相合,鍾落!」水鐘下,有人扯開嗓子高喊,聲音中的興奮難以掩飾。

渾儀在人力推動下緩緩轉動,觀星環對準太陽最後下落位置。餘暉漸漸暗淡,一顆明亮的星星,瞬間出現在半空之中,璀璨宛若寶珠。

「長庚星現,準時准位!」高喊聲更為興奮,一眾司天監的技術官吏們,恨不得手舞足蹈。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蒼涼的號角聲響起,驚飛成群的鳥雀。觀星台上,更多造型古樸卻是這個時代最精密的青銅儀器,緩緩移動,對準陸續出現的星星,將其出現和時間和位置,一一測量記錄。

七八面磨的無比光滑的銅鏡子,豎在了渾儀附近,從不同的角度對準太陽落下去的方位。高高豎起的木杆上,幾枚造價驚人的琉璃鏡子,也被掛了起來,將天邊最後的餘暉,反射向古樸的渾儀。

渾儀繼續轉動,天光越來越暗,圭影徹底消失。觀星台上,山風凜冽,吹得人衣袂飄飄欲飛。

沒有人提議點起燈火,也沒有抱怨山風寒冷。司天監的技術官吏們,或者用目光死死盯著黑漆漆的銅鏡,或者用目光死死盯著日落位置,一個個臉色無比緊張。

按麟德歷標定,今天是五月初二。按照天竺那邊傳過來九執歷標定,今天是四月二十九。而按照在來陽城途中忽然發到大夥手中的一套來歷不明的《紫金歷》,今天卻是五月初一。

所有觀測和計算結果,都越來越清晰地表明,那套來歷不明的《紫金歷》,可能最為準確。但是卻需要最後的驗證。而驗證方案最關鍵一環,就著落在日落之後這一個多時辰里。方法就是,能不能通過各種途徑,看到新月!(註:農曆初一,月球在太陽和地球之間,呈直線。所以是完全看不見,為黑月。)

若無,標定準確,麟德歷的修訂工作,迎來了一個開門紅。

若有,哪怕任何角度看到一絲月光,大夥先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費。只能等到兩天之後,再用同樣的辦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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