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關山飛渡 第十章 星光(中)

御書房的門,被宮女輕輕地推開,順天翊聖皇后韋無雙,親手捧著一缽羹湯,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

跪在門口的安樂公主趁機放聲大哭,韋無雙卻好像沒聽見一樣,徑直走到了全身披甲的李顯面前,柔聲勸告:「聖上,喝一些蓮子羹吧!大熱天兒,怎麼把甲胄都披上了?來人,伺候聖上更衣!」

「不需要!」李顯沒好氣地瞪了圍攏過來的宮女們一眼,聲音中帶著清楚的喘息,「朕這樣穿,挺好!免得哪天有人不開心了,也派刺客來給朕一刀!」

說罷,邁開大步,鏗鏗鏘鏘返回了書案之前,把蟠龍盔也扣在了腦袋上。又無師自通地觸動機關,「咔噠」一聲將面甲也拉了下來。剎那間,沒人再能看清楚他臉上的喜怒哀樂。

做了這麼多年夫妻,韋無雙卻根本不需要察言觀色,就能將李顯的心思把握得一清二楚。微笑著跟過來,先放下了手中的白瓷湯缽,隨即,又溫柔地從宮女們手中,接過漆盤、銀碗,湯匙等物,一一擺在了書案上。從頭到尾,隻字沒有詢問自家丈夫是提防誰行刺,也沒有替跪在門口的女兒求半句情。

李顯心臟,立刻被妻子的柔情包圍,怒火頓時有些難以為繼。然而,扭頭又看到書房門外背著一把沒開刃的斧頭,貴地請罪的安樂公主,剎那間,又恨得牙根發癢。

收買刺客謀害當朝大臣,只因為對方在數月之前,曾經掃了她的面子,沒將救命的靈藥雙手奉上!這哪裡是公主應該做的事情?強盜的女兒,都不會山寨中的頭目如此蠻橫!更何況,那名「頭目」,做事還一直盡心儘力,對「山寨」的發展,幾乎不可或缺?!

「你們都退下去吧!」韋無雙有意活著無意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恰好擋住了李顯的視線。隨即,一邊親手朝銀碗里舀蓮子羹,一邊柔聲吩咐。

「是!」宮女們答應著,躬身告退。原本站在書房中不知所措的鄭克峻,也趕緊拉了自己那位愣頭青下屬一把,藉機逃之夭夭。

「父皇,母后,孩兒冤枉,冤枉!」見沒人理睬自己,安樂公主頓時哭得越發委屈。

李顯的雙眉迅速皺緊,手指用力扶住了桌案。韋無雙雖然看不見他的額頭,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已經處在暴怒的邊緣。搶先一步站起身,走到書房門口,親手關上了厚厚的木門。

哭聲被擋住了大半兒,李顯頓時不再感覺像先前那麼煩躁。而韋無雙,則裊裊婷婷走回書案旁,親手舀了蓮子羹,先用嘴巴嘗了嘗冷熱,然後笑著將銀湯匙舉向李顯的面甲,「聖上,這面甲做得可不好,至少,應該把嘴巴留出來,好讓臣妾喂你喝湯。」

「斧鉞在側,哪有工夫喝湯?!」李顯無法辜負妻子的柔情,抬手將面甲又推了起來,咬牙切齒地回應。

「縱然是孫武和吳起,也是要吃飯的。」韋無雙故意裝作聽不懂他話中所指,笑著反駁了一句,隨即將湯匙送到了他的嘴邊,「聖上,喝一點兒湯水消消火。臣妾親手熬的,足足燉了兩個時辰呢,裡邊的銀耳已經燉化了。」

「嗯——」李顯心中的怒火,又被柔情澆滅了一大半兒。沉吟了一聲,順從地張開了嘴巴。

夫妻這麼多年,韋無雙對他的所有習慣都了如指掌。像伺候孩子般,一匙接一匙,將蓮子羹喂向他的嘴邊,直到缽里的蓮子羹被消滅了一大半兒,才緩緩放下了銀湯匙,笑著從漆盤上抓起一隻汗巾,為他擦拭嘴角。

在蓮子羹與夫妻之情的雙重「圍剿」之下,李顯心中的怒火已經所剩無幾。不忍心繼續端架子,他憐惜地看了韋無雙一眼,嘆息著接過了汗巾。先自己胡亂在嘴邊擦了兩下,然後輕輕搖頭,「你別想著替她求情。她這次禍闖得太大,朕如果再放過她,滿朝文武都會寒心。朝廷的法度和秩序,也必將蕩然無存!」

「啊?」韋無雙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紅唇微張,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啊什麼啊?」李顯翻了翻眼皮,沒好氣地回應,然而聲音卻不是很高:「即便是朕,想要殺哪個臣子,也得以國法之名。她可好,通過白馬宗召集了大批土匪截殺當朝官員還不算,居然還收買了護送對方的右翊衛旅率半途行刺!」

「什麼?!」剎那間,韋無雙眼睛瞪得更圓,如尋常百姓家父母聽到子女犯了案子一樣,本能地表示拒絕相信,「不可能!安樂不可能!你說她頑皮胡鬧,仗勢欺人,我信。說她買兇行刺,還勾結土匪,絕無可能!她,她孀居在家,無權無勢,能給別人什麼好處?!那白馬宗,又憑什麼聽她的調遣?!」

應天神龍皇帝李顯的心臟,被「孀居在家」四個字,深深地刺痛。用手一拍桌案,長身而起,「她無權無勢?她最近半年多來,賣了多少官職出去,你當朕不知道么?朕遷就她,是念她可憐,卻不是默許了她為所欲為!」

「七郎,你說什麼呢?賣官鬻爵,不是希望替朝廷廣納天下英才么?無論是科舉還是推舉,有幾個能繞過天下有數的那幾十家人?」韋無雙被嚇了一跳,卻仰起頭,含著淚申辯,「而區區一個虛職,就將有才能卻沒門路的英才,盡數網羅在聖上麾下,對大唐有百利無一害。如果這也是罪名,妾身這邊賣出去的官職,可是安樂的三倍!妾身失德,請七郎下旨廢了妾身,以正後宮!」

說罷,狠狠抹了一把淚,做勢欲跪。登時,就讓李顯慌了神。顧不上再跟自家女兒生氣,繞過書案,雙手相攙:「無雙,無雙你這是做什麼?朕幾時指責過你賣官鬻爵來?朕是說,朕是說,唉,你先起來,賣官鬻爵,是朕默許的,朕不該賴在你頭上!」

「聖上,聖上厚愛,臣妾,臣妾粉身碎骨無以為報!」韋無雙沒有李顯力氣大,嬌嬌弱弱地站起身,哭得梨花帶雨,「可,可裹兒無辜,她生下來就命苦,這些年,為了咱們夫妻兩個,又豁出去以身飼虎!她,她雖然嬌慣任性了一些,卻絕非那毫無理智之人。她恨誰,最多打上門去。有你給她做主,她也不需要勾結土匪。更不需要去買兇行刺!」

一席話,說得李顯愈發心如刀割。

安樂公主之所以乳名叫李裹兒,是因為出生之時,李顯被貶謫廬陵監視居住,夫妻兩個窮得連嬰兒衣物都置辦不起,只好拿了李顯的一件舊袍子裹了她,以免她活活凍死。而安樂公主為當初不惜採用未婚先孕的手段,嫁給武三思之子武崇訓,也是為了替李顯這個做父親的,穩固太子之位!

如果李顯在張潛當初婉言拒婚之時,就替女兒出了這口氣,將此人貶謫千里,就不會有小和尚登門挑釁之事,後來他與公主,以及與白馬宗之間的一切衝突,就不會發生。

如果李顯在張潛拒絕了獻葯給公主之後,也果斷站出來當一個昏君,替女兒撐腰。哪怕是只是下旨斥責張潛幾句,安樂公主也能找回面子,不再對張潛懷恨於心。如此,刺殺與勾結土匪之一系列舉動,也找不到任何動機。

而李顯在前兩次關鍵時刻,都努力去做了一個「有道明君」,現在安樂公主選擇鋌而走險,他再秉公處理,未免就太對自家女兒不起!

「七郎!」韋無雙不用看李顯的臉色,就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抬手抹了一把淚,繼續悲悲切切的補充,「如果咱們的裹兒,真的像你說的那樣,罪在不赦。你是皇帝,臣妾也不能因私廢公。可是,七郎,臣妾不求你網開一面,只求你念在當初咱們夫妻兩個,走投無路準備自殺之時,裹兒那幾聲哭號,給她一個自辯的機會。七郎,當年如果沒有她,早就沒咱們兩夫妻倆了,更不會有今天的應天神龍皇帝和順天翊聖皇后!」

說到傷心處,她又一次聲淚俱下。再看應天神龍皇帝李顯,也早就淚濕鐵鎧。

想當年在廬陵,被負責監視他們的官員,百般羞辱。夫妻兩個原本已經下定決心,一死了之。然而,在二人將脖頸伸進了繩索,正準備把腳下凳子踢開之際,卻猛然聽到了女兒飢餓後的悲啼。

夫妻兩個,不忍心讓女兒在襁褓中就失去父母,抱頭痛哭一場,又咬著牙活了下來。如此,才有了後來的翻身機會,才有了今天的皇帝和皇后。

如果做皇帝和皇后的代價,就是殺死自己的女兒,這皇帝和皇后,做起來還有什麼滋味?!如果做了皇帝,就要踏在親生兒女的屍骨之上,那李顯這個皇帝,與當年則天大聖,還有什麼分別?

「來人,把那個惹禍精給聖上押進來!」猛地擦了一把眼淚,韋無雙扭過頭,沖著門口厲聲吩咐。

「是!」早有準備的宮女們,立刻答應著攙扶起了正豎著耳朵偷聽的安樂公主,裝出滿臉嚴肅的模樣,將後者「拖」進了御書房。

而安樂公主,則老老實實跪在了李顯腳下,雙手抱著他的大腿,泣不成聲。

看看火候已經差不多了,順天翊聖皇后韋無雙先示意宮女們退下,關緊書房門。隨即,低下頭,狠狠擰住了安樂公主的耳朵,「哭什麼哭,做了錯事,還有臉哭?!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指使白馬宗的和尚,勾結了土匪?是不是你收買了右翊衛的旅率,刺殺當朝命官?」

「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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