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關山飛渡 第九章 星光(上)

「那支朔方騎兵,為何會恰巧出現在柳城附近?帶隊的將官是誰?他跟張潛有什麼關係?」鎮國太平長公主李令月坐在一張闊背胡床上,聲音出奇地平靜。

暴風雨之前的天空也是如此。屋子內,大唐禮部尚書崔湜、吏部侍郎岑羲、御史中丞賈膺福、秘書丞李猷四人,皆低著頭,手捧茶盞,默不作聲。以免哪句話說得不合適,成為太平公主的發泄目標。

「諸位都不知道?還是不想告訴本宮?莫非是本宮失德,讓諸位離心了么?」李令月見狀,心中愈發惱怒,塗滿白粉的面孔上,隱約能看到烏雲翻滾。(註:唐代女士化妝極濃,可參考日本的傳統仕女妝。)

「啟稟公主,據兵部留檔,那支朔方騎兵乃是押送「火藥」和火龍車前往受降城。」秘書丞李猷第一個受不住壓力,硬著頭皮起身解釋。「而柳城乃是通往朔方的必經之路。帶隊的是一位果毅都尉,姓周,名建良。此人因為作戰勇敢且為人懂得變通,甚受朔方大總管張仁願器重……」

「我問他跟張潛有什麼關係?你提張仁願那老匹夫作甚?」一句話沒等說完,就被李令月怒氣沖沖地打斷。緊跟著,呵斥的話劈頭蓋臉而至,「你既然看過兵部的留檔,為何不及早告知本宮?若是早些讓本宮知曉,姓張的這回怎麼可能有機會逃出生天?那朔方軍又不是沒火藥就不會作戰了,早一天將火藥送過去,晚一天送過去,有什麼區別?你及時把消息給本宮送過來,本宮有的是辦法讓姓周的在路上耽擱,他又怎麼可能有機會多管閑事?!」

崔湜、岑羲兩個,偷偷看了一眼李猷,目光之中充滿了同情。而後者,臉上卻沒有漏出絲毫的委屈,拱了下手,認真地解釋:「啟稟公主,在下也是聽聞有一支過路的朔方騎兵,碰巧救下了張少監,才去偷偷翻閱了兵部的留檔。平素,在下雖然負責歸集整理這些留檔,卻不能隨便翻看,否則,一旦被人發現,必然會惹陛下發雷霆之怒!」

「嗯,這麼說,你倒是有心了?!」鎮國太平長公主極少被人頂撞,頓時從胡床上長身而起,居高臨下地看向李猷,宛若蒼鷹在雲端俯視一隻野兔。

「啟稟公主,在下受公主大恩,不敢辜負!」李猷被看得心裡陣陣發虛,卻硬著頭皮繼續補充,「在下知道公主恨那姓周的果毅都尉壞了大事,卻不敢眼睜睜地看著長公主急火攻心之下,進退失據。朔方大總管張仁願素來護短,而周都尉又甚受他的器重。公主如果出手報復,勢必跟張仁願結仇,萬一……」

「本宮還在乎他一個老匹夫?」太平公主搖了搖頭,冷笑著撇嘴。「他敢造反不成?為了區區一個果毅都尉,他敢起兵清君側?」

「他不敢!」李猷想都不想,就正色回應,「然而,他卻可從此千方百計壞公主的事。此外,那姓周的都尉,去年曾經在紫宸殿外,為了保護聖上,赤手空拳勇斗瑞獸。當時數十名文武官員都在紫宸殿內看到了,如果有人試圖治他的罪,無論證據確鑿與否,恐怕都過不了聖上那關!」

「嗯?」太平公主眼睛裡的怒火,瞬間就降低了許多。

一個手握重兵的張仁願,她得罪得起。可同時得罪自家兄長和張仁願,對她來說代價就太大了。更關鍵是,滿朝文武,都知道姓周的都尉,曾經立下過救駕之功。在這種情況下,她再想派遣爪牙羅織罪名,很多關鍵部門,都不會給予配合。

「原來是他?!」崔湜、岑羲、賈膺福三個,眼神卻都是一亮,腦海里迅速就浮現了周建良當日與張潛兩個,互相配合著將長頸鹿從紫宸殿前引走的畫面。

如此一來,有些謎團,就立刻變得清晰了。那周建良,恐怕真的不是什麼湊巧,路過柳城!即便他本人不是有心與張潛相遇,安排他攜帶火藥離開長安的那個人,恐怕也是存了讓他去跟張潛「巧遇」的心思。

而能做出這種安排的人,要麼位置已經高到了在六部尚書之上,要命位居兵部里的要職。前者不好猜到底是哪個,而後者,張潛的頂頭上司張說,恰恰就兼任著兵部侍郎!

想到這兒,崔湜的頭微微上仰,就準備站起身,向太平公主揭開「巧遇」的秘密,然而,眼前忽然閃過張潛替自己出主意解決財源匱乏之時那誠摯的笑臉,他又悄悄將頭低了下去。

「長公主先前懷疑得沒錯,張潛與周建良兩人,絕非巧遇!」聰明人不止崔湜一個,就在他低下頭的剎那,吏部侍郎岑羲猛地站起身,直接作出了定論。「瑞獸發瘋害人那天,是周建良捨命擋住了瑞獸,避免其沖入紫宸殿。而張潛則以蜜餞瓜果,賄賂了瑞獸,救下了周建良。二人隨後互相配合,將瑞獸引去了含元殿之前的空地上。並且,雙雙為此,被聖上加官進爵!」

「這二人,應該算一起拼過命,交情匪淺!」賈膺福的反應也不慢,冷著臉在旁邊補充,「拋開火藥和火龍車,都是張潛所創造不算,此人還有指點朔方軍挖泥炭自給自足的大功。他如果半路遇到危險,有一支朔方軍騎兵恰巧路過,哪怕領軍者不是周建良,肯定要不惜任何代價相救!」

太平公主李令月雖然脾氣極差,卻是武則天最喜歡的女兒,至少遺傳了武則天的六成聰明。當即,就明白了賈膺福在說什麼,眉頭頓時皺得深如溝壑,「你的意思說,張潛離開長安去陽城,從最開始就是一個圈套?」

「在下不敢確定是圈套,但安排周建良前後腳立刻長安的那個官員,肯定是猜到了有人會在路上對張潛不利,所以未雨綢繆!」賈膺福鄭重點頭,聲音聽起來沙啞而又低沉。

「是誰?是誰在未雨綢繆?」太平公主對周建良的仇視,立刻轉移到了安排周建良離開京師日程那個人身上,豎起了眼睛,冷笑著追問。

崔湜心中悄悄打了個哆嗦,依舊選擇了默不作聲。而那賈膺福,卻難得抓到一次表現機會,立刻毫不猶豫地回應道:「能安排周建良帶兵返回朔方,並且還能替他安排好所需輜重的人,當然身在兵部。這種繁瑣的小事,兵部尚書宗楚客向來懶得管。具體管事,且跟張用昭關係好的,只有兵部侍郎張說!」

「該死!」鎮國太平長公主銀牙緊咬,殺氣再度透體而出,「真以為本宮不問朝中之事,就好欺負了呢?!本宮倒是要看看,他張說到底長了幾個腦袋。」

岑羲、崔湜和李猷三個,皆果斷閉上了嘴邊,等著太平公主發號施令。然而,先前一直默不作聲的崔湜,卻站起身,輕輕拱手,「長公主,在下以為,如今之際,我等還是應該先將自己從截殺案當中摘清楚,然後再謀其他。」

「你這話何意?」太平公主迅速將目光轉向了他,臉上的笑容好生冰冷。

崔湜被看的頭皮發麻,卻依舊認真地提醒,「公主,雖然收買土匪的是白馬宗,調動趙氏叔侄出馬,公主通過的也是了苦和尚,從頭到尾,都沒派遣自己身邊的人。但那了苦和尚生前,卻未必沒留下任何曾經與公主有聯絡的蛛絲馬跡。」

「那又如何,難道本宮沒事兒去拜拜佛,還違反國法了?」太平公主眉頭緊皺,繼續低聲冷笑,彷彿崔湜是自己的政治對手一般。

「公主息怒,且聽崔某把話說完!」崔湜被笑得心裡發堵,卻依舊耐著性子補充,「可當初為了把姓張的調出京師,公主在背後也動用自己的人脈。而聖上性子素來謹慎,又愛安樂公主甚重。哪怕只是為了將安樂公主從此事當中摘出來,他也會下令尋找可疑的人出來頂罪……」

「頂罪,呵呵,呵呵呵!」太平公主仰頭大笑,對崔湜的提醒不屑一顧,「本宮什麼都沒做過。姓張的以秘書少監之職,協助司天監修訂麟德歷,乃是司天監正李嶠自己點的將,並且當場得到了皇兄和所有官員的認可。」

「可如果公主這個時候,忽然在朝堂上有所動作,恐怕會引火燒身!」崔湜性子謹慎,明知道太平公主不高興聽自己啰嗦,依舊繼續小聲奉勸。

「崔尚書是怕燒到自己吧!」數月之前狸姑所進的讒言,還像刺一樣扎在太平公主心窩。讓她本能地開始懷疑,崔湜勸阻自己暫時偃旗息鼓之舉,別有居心。以此,諷刺的話脫口而出。

「在下對公主的忠心,日月可鑒!」沒想到自己的好心,全然被當成了驢肝肺,崔湜的臉立刻漲得幾乎要滴下血來。深深向太平公主行了個禮,他高聲抗辯。「公主若是不信,儘管放手去做。看看這個節骨眼上動了張說,會引起什麼後果!」

「啊呀,你還漲脾氣了!」太平公主被頂得微微一愣,愈發覺得崔湜面目可疑。單手掐腰,快步走向對方,用目光上上下下近距離掃視,「居然來威脅本宮?莫非以為,自己做了尚書,本宮就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么?」

「在下不敢!」崔湜心裡又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後退兩步,再度躬身行禮,「公主明鑒,在下對公主絕無二心。但是……」

「本宮不想聽但是,本宮該怎麼做事,不需要你來教!」太平公主正在氣頭上,對崔湜的話,一個字都聽不進去。狠狠瞪著他,高聲宣布。「行了,你可以告退了。這裡沒你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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