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六十九章 公平(上)

紫鵑拎著一壺剛剛燒滾的熱茶,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為張潛和駱懷祖兩人倒上了茶水。已經約略有了一些少女瑩潤感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下去休息吧,這裡沒什麼事情了!」能感覺出她心中的緊張,張潛笑著用手指輕輕叩打桌案。

「是!」紫鵑很顯然聽懂了他的暗示,然而,眼睛裡卻依舊閃過了一絲無法掩飾的擔憂。蹲身行了個禮,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順手輕輕關上了外屋的門。

張潛知道紫鵑在擔心什麼,笑了笑,端起熱茶,繼續慢條斯理地飲用。茶水中,倒映出他自己寫滿疲倦卻仍然堅定的面孔。

對於駱懷祖這種人,他想打,卻打不過。想趕,也趕不走。想殺,亦沒有一次就成功的把握。而一旦殺此人不死,卻被此人逃之夭夭。接下來,張家莊中的男女老少,全都會成為此人的報複目標。

所以,眼下最妥當的選擇,就是先想辦法將對方穩住,然後走一步看一步。

雙方相處了這麼久,張潛對駱懷祖,已經不像最初接觸之時那樣毫無了解。除了紫鵑所指控的那些惡行之外,張潛已經大致摸索到了一些此人行事的風格,思維的脈絡,以及生活習慣細節。並且,越摸,越相信,此人就是一個墨家狂信徒。

不像張潛這個冒牌秦墨大師兄,只是把墨家經義謄抄出來放在書房中,需要時才臨陣抱一回佛腳。駱懷祖即便是在張家莊中,以二賬房的身份掩飾行蹤,仍然努力恪守著墨家子弟的行為標準。

按理說,這廝剛剛洗劫了曲江白馬寺沒多久,連和尚們放高利貸的賬本都拿到了手,肯定不至於對寺中的浮財視而不見。然而,此人大冬天卻依舊布衫布鞋,全身上下不見任何絲綿皮毛。

此人平素去伙房取用飯菜,明知道自己可以享受賬房先生待遇,每餐卻只取一葷一素。

此人住的屋子也不需要僕婦幫忙打掃,自己總是收拾得一塵不染。

此人對家丁們的態度雖然冷淡,卻從不高高在上。

對於大唐皇帝,達官顯貴和往來名流,此人在跟張潛交談之時,言語中卻不帶絲毫的尊敬。不尊敬到有時候張潛甚至都開始懷疑,此人是不是跟自己一樣,也是從其他時空穿越而來?特別是對大唐皇帝李顯,張潛自己都做不到完全平視,而此人,每次提起來,臉上的鄙夷卻都如假包換。

不過,在面對郭怒,任琮兩個,甚至包括大管家任全之時,駱懷祖又會迅速展切換成另外一幅臉孔。尊重,客氣,彬彬有禮,舉手投足之間透著自家人的親近,讓對方總是感覺如沐春風。如果不是因為此人出現得太突然,而張潛本人對此人的態度又太冷淡,真的非常容易就讓郭怒、任琮和任全,將他誤以為是張潛的一位遠房長輩,然後在所有事情上對他大開方便之門。

為了避免郭怒、任琮和任全三個被駱懷祖的行為所蒙蔽,張潛已經特意強調過,齊墨與秦墨,絕非一家。雙方已經各自單立門戶一千多年,彼此之間的關係,比自己此刻走在長安城中,隨便遇到一個姓張的陌生人都遠。

郭怒、任琮和任全三個確定了張潛的態度,自然不敢再跟駱懷祖走得太近。而駱懷祖,當時則氣急敗壞地找到張潛,質問他為何要故意將兩家之間的關係說得那麼疏遠。張潛的應對則是,笑而不答。

結果,此人卻很快從張潛的日常行為中,推測出了一些端倪。振振有詞地解釋說,自己以前所殺之人,沒有一個無辜。為官的,做吏的,做和尚道士教士的,十個裡頭九個惡貫滿盈,自己殺他們或者利用他們,不過是在還世間一個公平。

「駱掌門別忘了,張某現在也是一個高官!」聽了對方的歪理邪說,張潛當時就毫不客氣地點明自己現在的身份。

而駱懷祖,卻依舊振振有詞地宣布。張潛身為墨家大師兄,當官乃是振興墨家的一種手段,與其他官員只為了榮華富貴截然不同。

「你總不能,把天下官吏全都殺光了吧。這世界上,終究還是要有人出來管事。」張潛聽得哭笑不得,果斷指出對方話語里的疏漏。

而駱懷祖當時則大笑著回應,不破不立。眼下的官員們都死絕了,墨家才更好發揚光大,墨家所追求的兼愛之世,才更有機會實現。

……

作為一個曾經的哲學考研狗,張潛堅信,無論什麼宗教和政治理念的狂信徒,尋常人最好都對他們敬而遠之。這種人,容易成為聖人和苦修士,也很容易成為瘋子。凡人身上的七情六慾,在他們身上非常淡薄,即便有,也左右不了他們的行動。

這種人,對你表現出來的是和氣也好,憤怒也罷,大多數情況下都屬於偽裝,完全為他們的最終目的服務,並且隨時可以按需要切換!

「老夫對你沒半點兒惡意!」果然,發現無論是拿振興墨家為目標說服,還是拿張若虛的生命安全來威脅,都無法達到將書院握在手裡的目的,駱懷祖在反覆斟酌後,開始改變戰術。

「我對你也沒惡意!」張潛放下茶盞,笑著回應,目光要多坦誠有多坦誠。

「老夫和你都是墨家子弟。」駱懷祖也放下了茶盞,鄭重提醒。

「張某跟張世叔,都姓張。」張潛笑了笑,強調得非常認真。「據說,只要是同姓,上溯五百年,彼此之間的距離都不會太遠。」

「你……」雖然不是第一次聽張潛這麼說,駱懷祖依舊氣得兩眼冒火。然而,他卻知道自己發怒根本威脅不到張潛,咬了咬牙,強行壓住肚子里的火氣,再度強調:「武藝乃是我齊墨的鎮門之技,你讓老夫去書院傳授射、御,等於將我齊墨鎮門絕學公之於眾。」

「你可以只教一些皮毛,讓學生們能騎得了馬,開得了弓,將來不至於成為手腳軟綿綿書獃子就行了,無需傳授你的鎮門絕學!」聽出了對方話語里的討價還價味道,張潛笑呵呵地給出了回應,「別的教習只教一門課,月薪四吊。射和御各算一門,總月薪八吊。」

「那豈不是比縣令還高?你瘋了!」駱懷祖大吃一驚,質問的話脫口而出。然而,轉念一想,張潛辦學的錢財全是從和尚手裡拿回來的賠償,立刻就又沒了脾氣。咬咬牙,低聲補充,「既然被別人稱呼一聲師尊,就不能隨便拿皮毛來糊弄。我可以聽你的安排,就教射、御兩術,但是,光拿月薪,對我來說未免太不公平。」(註:一弔一千錢,這是明代筆記里的標準演算法。有讀者堅持一弔一百錢,缺乏考證,請恕筆者無法採納。)

『你肯還價就行。』張潛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嘴上卻故意裝作不理解對方的意思,「這已經是最高月薪了,山長不過月薪十吊,並且張山長還未必肯收。」

「老夫說得不是錢。」駱懷祖頓時覺得受到了侮辱,橫眉怒目。然而,很快,他就又發現,再這樣談下去,自己肯定會越來越被動。果斷把心一橫,漫天要價,「老夫可以把我齊墨的鎮門絕藝,傾囊相授,甚至也可以手把手教你武藝。但是,你得拿當日那種填在銅鐘和陶罐里的黑色藥粉的配方來換。至於月薪,老夫可以一文不取!」

「師叔,你腰間別的武器叫什麼名字?」早就料到駱懷祖對黑火藥的配方念念不忘,張潛斜斜地瞅了此人一眼,低聲提醒。

「量天秤!」駱懷祖想都不想,就立刻給出了答案。隨即,臉色又漲了個通紅。

墨家以量天秤為矩子令,寓意就是以公平為己任。駱懷祖拿傳授學子武藝之事,來交換張潛手裡那種可以擊碎百步之外法壇的「神葯」配方,和強搶,已經沒了什麼分別。二者根本不等價,至少在八世紀的大唐,完全不等價。這種交換,與墨家的理念,也完全是背道而馳。

「月薪八吊,好歹你也有個正經差事掩飾身份。書院乃是聖上親筆賜名,大唐不良人,想必也沒膽子去書院里核實每一位教習的過所。」將駱懷祖的臉色,全都看在眼裡,張潛繼續陳述當教習的好處。

跟狂信徒或者聖人打交道,就不能談什麼情分。雙方以理性對理性,直接做利益交換,才最簡單。

果然,聽到「掩飾身份」四個字,駱懷祖的臉色又微微一變。隨即,卻冷笑著搖頭,「老夫不需要掩飾身份,老夫如果想走,天下哪個不良人,能攔得住老夫?至於你那藥粉,老夫勸你還是不要敝帚自珍的好。老夫查過你家前一段時間的物資出入,硝石和硫磺,都不是個小數目。」

一邊說話,他一邊觀察張潛的臉色,希望能看到一些情緒的波動。然而,聽到硝石和硫磺兩個詞,張潛卻只是搖頭而笑。「師叔既然能查到我家購買了大量硝石和硫磺,想必距離摸索到藥粉的配方,也沒多遠了。你繼續摸索便是,張某絕不阻攔你,也不會拿配方跟你交易,免得你過後又以為張某訛詐。」

「肯定有硝石,硫磺,並且份量之比,大概是十比二。」不信自己連秘方的邊緣都沒摸到,駱懷祖咬著牙繼續加料,「既然藥粉為黑色,老夫從發黑的東西里找就是,百草霜(燒柴鍋的鍋底灰),鉛粉、玄土之類,老夫挨樣嘗試,也未必有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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