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六十一章 光與暗

吏部選院,水爐子發出歡快的「咕嚕」聲,將熱水源源不斷沿著鐵制的管道,送入一間間空曠的屋子內。然而,卻不能給屋子內帶來多少暖意。

這座平素專供官員回長安接受考核的建築,規模實在太大了。在寸土寸金的皇城裡,簡直就是一個異類。而今天整座建築內,連當值的小吏也算上,都沒超過二十個人。因此,裡面愈發顯得陰暗冷清,讓人一走進正門,就覺得寒氣透骨。

正對著正門的選院正堂,右僕射蕭至忠,侍中楊綝、同平章門下三品李嶠、御史大夫韋嗣立、禮部尚書崔湜、散騎常侍趙彥昭、兵部侍郎張說、都水監大使畢構、著作郎賀知章等九人,圍成半個圈子,在各自的矮几後正襟危坐,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凝重。

最近聖眷正隆、風頭也正勁的吏部員外郎張九齡,在這裡完全排不上號。只能外圍的位置,找了把胡凳,然後手捧著一碗茶水,默默發獃。

茶水中,倒映出一張年輕卻寫滿了疲憊的面孔。

張家莊距離長安城沒多遠,他今天跟張潛的交談氣氛也非常輕鬆。雙方都是聰明人,交情還非常不錯,所以都聰明地避免讓彼此難堪。然而,就這樣一次輕鬆的探病之旅,卻把張九齡累得筋疲力盡,直到現在,還沒回覆過精神來。

「子壽,他真的什麼要求都沒提。除了讓人賠償他的作坊和嚴懲刺客?!」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正堂中央傳了過來,帶著明顯的懷疑。

「沒有!」張九齡放下茶盞,紅著臉起身拱手,「什麼都沒提,甚至對賜爵之事,都不是很熱衷。」

「子壽坐下說話,這裡不是朝堂,老夫亦不是吏部尚書!」散騎常侍趙彥昭笑了笑,沖著張九齡輕輕擺手。

話雖然說得和氣,卻讓張九齡愈發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猶豫再三,才硬著頭皮補充:「依在下之見,張少監其實對功名並不如何熱衷。對於墨家在當世的地位,看得也不怎麼重!」

「然而,他終究是墨家子弟!」彷彿早就料到張九齡會替張潛說話,散騎常侍趙彥昭又笑了笑,再度輕輕擺手,「子壽且坐!此番能將佛門勢力逐出朝堂,張少監居功至偉。我等無論如何,都不會虧待了他!」

「多謝奐翁!」張九齡訕訕拱了下手,緩緩落座,再度對著茶碗開始發獃。茶水中,倒映出他眼睛裡的無奈與愧疚。

以他的耿直性子,其實並不適合代表儒家的去試探張潛的口風。然而,在座的幾位儒林名宿,要麼年齡已經直奔七十,要麼早就將張潛視作了自己的門生晚輩,比他更不適合去張家跑那一趟。所以,只能趕他這隻鴨子上架!

「老夫還是先前那句話,張用昭乃是當世奇才,品行端正,心性堅韌,假以時日,必將成為我大唐的擎天巨柱!」彷彿要兌現自己對張九齡的承諾,散騎常侍趙彥昭扭下頭,看著周圍所有同伴,鄭重說道,「但是,我等暫時卻宜進言聖上,以厚祿顯爵以酬其功,不宜讓其進入朝堂參政。否則,一旦將來其他墨家子弟蜂擁而至,我等必將追悔莫及!」

「當初薛懷義出任大總管之時,可沒見有誰如此防微杜漸!」畢構立刻翻了翻眼皮,毫不客氣地提醒。

薛懷義乃是僧人,卻做過好幾次大將軍領兵出征。當時趙彥昭在朝中官職雖然不高,卻是有資格向武則天進諫的御史。然而,那個時候,他卻絲毫沒考慮讓一個和尚做大將軍,會不會對儒家的主政地位產生衝擊。而這會兒,他卻以墨家子弟的身份為緣由,力阻張潛進入朝堂參與議政,未免有些過於前後不一。

「隆擇!老夫知道你視張用昭如自家子侄!」俗話說,打人別打臉。聽了畢構夾槍帶棒的話,趙彥昭頓時面紅耳赤,叫著對方的表字,高聲咆哮:「正是因為擇天大聖皇后將各種來歷不明的人,硬塞入朝堂,我等無力阻止,才導致大唐的國運急轉直下。而如今,我等既然有了能力阻止,就必須防微杜漸!」

「然後,就讓渾天監里塞滿了和尚?國子監里,執教者幾乎個個都是居士、善人?」畢構眼下的官職雖然遠不如趙彥昭,影響力卻絲毫不比此人差。又翻了翻眼皮,不緊不慢地反問。

這話,就更戳人肺管子了。不但讓趙彥昭感覺十分難堪,執掌吏部的右僕射蕭至忠,掌管御史台的御史大夫韋嗣立,還有禮部尚書崔湜三個,都紅著臉,坐立不安。

若不是渾天監中有人這次配合僧人,故意隱瞞了日蝕將出現的觀測結果,可能在座眾人,根本都不會意識到,佛門對朝堂的侵蝕已經嚴重到了如此地步。而隨著高僧慧范被剝奪了封爵和官職,勒令回家思過,九寺五監、三省六部的主官為了避免渾天監的正監和少監的命運,落在自己頭上,紛紛主動展開自查,眾人才愕然發現,原來京官當中,有那麼儒林子弟,已經變成了佛門、拜火教、十字教,甚至月牙教的虔誠信徒!

對於這種尷尬的情況,吏部和御史台肯定難辭其咎。而禮部,則是十字教和月牙教的重災區。作為這三個部門的主官,蕭至忠、韋嗣立和崔湜,無法感覺臉上不發燒。

「咳,咳咳!」侍中楊綝無論什麼時候,都喜歡做好人。發現蕭至忠、韋嗣立和崔湜三個的尷尬,咳嗽了幾聲,笑呵呵替三人辯解:「隆擇,火氣不要這麼大。雖然京官中,有太多的居士和善人,但其中大多數,只是求個心安。平素無論念的是什麼經,都沒忘記自己的是陛下之臣。即便渾天監出了幾個不肖者,你也不能一杆子打翻所有人!」

「既然平素無論念什麼經,都可以做陛下之臣。為何墨家要被另眼相待?」沖著楊綝的年齡和從不害人的作為上,畢構對此老還保持了幾分尊敬。拱拱手,笑著反問。「據畢某所知,墨家還是我華夏諸子百家之一。而您老剛才說說的那些教派,卻全都來自蠻夷!」

「隆擇恐怕是誤會了,老夫此語不是針對張少監!」老侍中楊綝的涵養不是一般的好,笑了笑,低聲解釋:「老夫的意思是,無論他們信的什麼教,對聖上不忠心的,終究是少數。而老夫記得,張少監也曾經說過,大唐之所以為大唐,便是因為氣度恢弘,包羅萬象。吏部不因為有人信佛或者信什麼教,就否認其才華;御史台不因為有人念了與我儒家不一樣的經,就否認其賢能;禮部不因為他去了什麼廟,拜了什麼神,就對其另眼相待,才是我大唐氣度!至於墨家,在老夫眼裡,不過是跟拜火教,十字教,新月教一樣的教派而已,只要其人的能對大唐有用且忠心,老夫才不想管他平素念的是什麼經!」

這番話,說得可太有水平了。非但成功將蕭至忠、韋嗣立和崔湜三個給解了套,讓畢構聽了之後,也連連點頭。

然而,散騎常侍趙彥昭,卻依舊固執己見。搖搖頭,沉聲說道:「對大唐來說,海納百川當然沒錯。然我儒家想要維持董賢之後的正統地位,卻必須防微杜漸。這回好不容易才將佛門的勢力從朝堂上驅逐出去,決不能前門打虎,後門迎狼!」

「若不是用昭將和尚的法壇砸了稀爛,就憑我等,恐怕再於朝堂上痛陳三天三夜利害,也無法阻止慧范進來逼迫聖上!」畢構撇了撇嘴,冷笑提醒。

「這才是墨家的可怕之處!」趙彥昭搖了搖頭,做痛心疾首狀,「隆擇,老夫知道張用昭對你有恩,也知道你上次落難,老夫等人沒有及時出手相助,你心裡有怨氣。但那些都是個人榮辱,而現在,老夫說得卻是整個儒家的未來。」

「儒家的未來,就靠恩將仇報,嫉賢妒能,打壓異己,這樣的儒家,能有什麼未來?」畢構狠狠瞪了此人一眼,繼續大聲冷笑。

「老夫也不是想恩將仇報,畢竟散職和爵位,還是要建議陛下從優賜給他的!」趙彥昭被擠兌得再度面紅耳赤,卻堅持自己的意見正確,「只是不想讓他參與朝政,也不想讓墨家由此得到重新崛起的機會,威脅到我儒家的正統!」

「那還不是打壓?」畢構卡了他一眼,冷笑著反問,「況且你能打壓得了他幾天?你以為給他一份高高的虛職,一份顯赫的爵位,就能將他養起來?以他的本事,怎麼可能今後不再立新功。屆時,你這招豈能堅持得下去?聖上又怎麼可眼睜睜能看著你如此弄權?」

不待趙彥昭辯解,深吸了一口氣,他又語重心長地補充,「你今年已經六十有四,在座之中,除了子壽之外,誰還年青?咱們即便聯起手來,全力打壓,又能壓得了他幾天?而萬一他被別人所拉攏,掉頭與儒家為敵,你今天所做的一切,豈不都將是弄巧成拙?!」

「這……」趙彥昭老臉通紅,雪白的鬍鬚因為生氣而上下顫抖。

右僕射蕭至忠,侍中楊綝、同平章門下三品李嶠、御史大夫韋嗣立四個,則相對看著彼此的白鬍子嘆氣,心中頓時好生煩躁。

他們都老了,而張潛還年輕。他們現在對張潛的打壓越用力,將來張潛成長起了之後,大權在握,也會十倍百倍地還在他們的弟子門生頭上。

而他們跟張潛之間,根本沒什麼矛盾。只是一方屬於儒家宿老,而另外一方,卻是墨家新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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