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六十章 歷史的塵埃

「大唐景龍元年十二月,有僧慧明私築法壇於渭南。日食突現,天降流火,毀法壇於一炬。銀青光祿大夫、上庸公、聖善、中天、西明三寺主慧范覲見,欲掩其師弟慧明之罪。上怒,下旨削黜慧范,放於家!又以失察之罪,貶渾天監正監豆盧柄為衢州司馬,少監王福重為桂林縣尉。」

「同中書門下三品李嶠彈劾僧眾造寺奢靡無度,誦經者只知有其教,不知有其國。上甚以其言為然,乃令各州縣清點地方珈藍,非朝廷特許禁止再擅自營建。停發戒牒三年,以觀後效。」(註:這兩段文字是筆者胡編的,非正史)

——《唐書-本紀四》

史學家手中的筆是冰冷的,也是睿智的。發生於神龍三年,也就是景龍元年十二月初的法壇爆炸慘禍,被他們以短短几句話,就一筆帶過。至於法壇爆炸時的血腥,以及圍繞著法壇築建以及日蝕出現的龍爭虎鬥,皆略過不提。

而後世小說家的目光卻是敏銳的,並且總是帶著一絲溫情。從史學家留下的字裡行間,總能挖掘出令人興奮,或者扼腕的內容,然後增補潤色廣為傳播。

至於活在當時的人,大多數情況下,都顧不上考慮自己會在歷史上留下怎樣的痕迹,也不會考慮後世小說怎麼演繹自己的想法與作為。他們只是努力為眼前的世界而活著,並且盡量不讓自己將來再為此刻的選擇而後悔,而已!

事實上,單個人對歷史的影響力,也非常有限。歷史的車輪每一次轉向,都是當時許多人的合力在推動。這些來自不同人的力量,最初方向未必一致,甚至截然相反。然後互相組合,疊加,抵消,才讓歷史的車輪在原來的軌道上稍稍加速,或者稍稍偏離。

對此,作為時空穿越者,張潛感觸頗深。

對照他所了解的歷史,如果沒有他的出現,大唐的下一次抑制佛門行動,也會發生在十年之內,李隆基任命姚崇做宰相之時。

他利用來自另外一個時空六百六十多年後,也就是元末明初時的碗口炮,轟爛了和尚們建造的法壇,讓和尚們利用日蝕逼迫朝廷向佛門讓步的計畫,毀於大火。結果,也只是將這個抑制行動提前了幾年而已。而抑制的力度,比起姚崇那次,卻打了極大的折扣。

「救時宰相」姚崇的業績,作為歷史考試的一個重點,被張潛記得很清楚。此人做宰相之時,曾經一次就裁撤寺院上百座,勒令還俗僧尼一萬兩千餘人。而張潛這次動用了超前六百多年的科技,還獲得了張說、畢構、李嶠、蕭至忠等若干大佬的鼎力相助,也只不過是將建造寺廟的審批權收歸了朝廷,並且暫時停發了三年度牒而已。

至於張潛委託任琮替自己給應天神龍皇帝上的那份,請求對寺廟徵收賦稅的奏摺,則再一次幸運地享受到了「留中」待遇,連交付廷議的資格都沒有,更甭提砸出一個水花來!

「行了,你應該知足了!聖上這次能將慧范奪了爵位和官職,趕回家中思過,已經很出人意料了!」對於張潛的遺憾,張若虛覺得很不以為然。借著前來探病的機會,小聲開解。「上一次侍御史魏傳弓彈劾他,可是連他的一根寒毛都沒彈劾掉。而那魏傳弓隨後便馬車失事,到現在還病得爬不起床來!」

「慧范被剝奪官爵的事情,與晚輩無關。晚輩是希望天下寺廟都不再受免除賦稅的優待!」不願意將兩件事混為一談,張潛搖搖頭,非常認真地解釋,「天下所謂信奉各種教義者,有多少是誠心?不過是貪圖信教之後,所帶來的便宜而已。讓寺廟與商鋪同等納稅,寺田與口分田同等繳賦。才是標本兼治的辦法。」

這就是年青,資歷淺的壞處了。這番話,他本該當面跟張說,畢構、賀知章等人去陳述。只要說服張說,畢構、賀知章等人,進一步就能在朝堂上推進自己的諫言。然而,作為一個晚輩,他卻根本沒有在張說、畢構和賀知章等人面前指手畫腳的資格,所以,只能通過張若虛的口,先做一個迂迴。

而讓寺院繳納稅金和田賦,也不是他拍腦袋突然想出來的奇招。完全是參考了另一個時空某些國家對宗教的管理辦法,並且總結了某些宗教食品泛濫成災的教訓。

只可惜,他的一番良苦用心,絲毫沒得到張若虛的理解與配合。後者只是用了一句話,就打消了他的迂迴前進的念頭,「這一招,你以為別人想不到么?則天大聖皇后當政的時候,就試行過。結果,還不是不了了之?」

「則天大聖皇后執政時試行過,怎麼會?」張潛聽了,頓時就是一愣,質疑的話脫口而出。

在他看來,女皇武則天雖然兇狠殘暴,但執政能力,卻甩眼下的神龍皇帝李顯不知道多少條街。凡是女皇想要推行的政策,幾乎就沒官員敢阻撓或者敷衍的,更不會有半途而廢或者無疾而終的可能。

「寺院接受捐贈,根本沒有賬本,你讓官府拿什麼去收稅?」難得能為張潛指點一次迷津,張若虛翻了個白眼,臉上表情好生驕傲,「至於佛田繳賦,和尚們又不自己種地。官府收多少,和尚們就將田賦轉嫁到佃戶頭上多少便是。寺院到了秋天,一斗米的損失都不會有。還不如提高度牒價格,好歹還能讓和尚尼姑們,先繳納上一筆錢來!」

「啊?」沒想到自己精心考慮的抑制宗教泛濫之策,竟然如此不堪一擊,張潛頓時就沒了精神。而張若虛,卻怕他受挫之後,失去了進取之心,少不得又在旁邊笑著安慰:「你沒在地方上歷練過,所以缺乏經驗,說話時難免有些想當然。等有空四處去走走,了解一下地方上的風土人情,自然就能補上這個短板。」

話音未落,又忽然覺得這麼說,好像是在詛咒張潛要被貶謫去地方,趕緊又笑著補充:「我的意思是,在長安做官雖然有諸多好處,眼下聖上對你也頗為器重。但是,大唐的宰輔和六部尚書,卻很少有未經歷地方歷練,就直接升任的。你若是將來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趁著年輕去地方上做一任刺史,或者上州別駕才好。手頭有了治理地方的經驗和政績,回到朝堂上說話才會有分量。」(註:下州刺史,一般為正四品下。上州別駕,是從四品上。少監是正五品。)

這,就是真的拿張潛當自己家晚輩,才會不避嫌疑地指點他官場沉浮之道了。否則,尋常親戚朋友,誰肯如此推心置腹?!

而張潛,雖然聽得似懂非懂,心中卻沒來由地湧起了一股退意。朝廷這麼亂,皇帝也沒擔當,真不如離開長安,找個遠離是非旋渦的地方安安心心苟著。苟到李隆基做了皇帝,再想辦法回來一展身手。

但是,轉念又想到自己只剩下兩年多時間,去將楊青荇從陪嫁的隊伍中解救出來,他又迅速將這股退意給壓了下去。

自己剛來大唐之時可以苟,剛剛當上主簿的時候,也可以苟。但是,現在自己已經卻已經不再是一個人,該有的擔當,總得拿出來。

愛情的魔力就在於此,總是在需要的時候,給年輕人提供源源不斷的鬥志和勇氣。前後不過是短短几個呼吸時間,張潛的眼神就亮了起來,整個人也又顯得生機勃勃。

張若虛卻被他身上突然迸發出來的英氣,給嚇了一跳。趕緊又在旁邊低聲告誡:「凡事都是欲速則不達。佛門經歷這次打擊,至少好幾年緩不過元氣來。你沒必要追野狗入窮巷,逼得他瘋狂反噬。」

「多謝世叔!」發現自己無意間露出來的鬥志,引起了張若虛的誤會,張潛卻無法澄清,只好收拾了一下紛亂的思緒,笑著向著對方輕輕拱手。

「朝中那麼多僕射、尚書,都不想著一戰而竟全功。你一個軍器監的少監,有什麼理由和資格沖在最前頭?」唯恐張潛年輕氣盛,非要以一己之力去單挑整個佛門,張若虛又迫不及待地勸說。

「我不是非要衝在最前頭,我是怕那群和尚沒佔到便宜,不肯善罷甘休!」張潛身邊根本沒有一個可靠的謀士,所以只能把自己所面臨的困境,向張若虛這個不怎麼靠譜的長者請教。

張若虛立刻瞪圓了眼睛,連連搖頭,「佛門不肯善罷甘休?怎麼可能!此番你鬥法大獲全勝,和尚們沒找到破解你師門秘法之前,哪還有膽子再主動招惹你?!」

「鬥法?我什麼時候跟和尚斗過法?」張潛被說得滿頭霧水,反問的話衝口而出。

「那毀了法壇的火流星,不是施展秘法招來的么?!」很是不滿張潛對自己裝傻,張若虛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反問。「你別告訴我,那火流星真的是老天自己降下來的,還不偏不倚,正砸在了法壇上!」

「和尚們在法壇里,藏了大量猛火油!當日風大,有可能吹倒了法壇中的蠟燭。」發現自己不小心又踏上了神棍的道路,張潛連忙低聲解釋,臉上的表情,比剛剛到大唐,自己被誤會為「仙師」之時還要認真。

「火流星不是你施法招來的?那邸報上怎麼寫了火流星?」張若虛將信將疑,眉頭依舊皺地緊緊。

「我很懷疑,是有人看錯了,誤導了朝廷!」張潛分明記得自己在開炮之前,已經讓郭怒派遣家丁帶著細犬去搜索莊子周圍,驅趕走了可能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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