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五十七章 喪鐘為誰而鳴(上)

當一碗湯藥喝完,應天神龍皇帝李顯的心臟也漸漸恢複了正常。在高延福的幫助下,他步履蹣跚地走向了御書房後的寢宮,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裹兒今天到底做了什麼事情,竟然惹聖上生這麼大的氣?她向來是個孝順孩子,從小時候,就知道千方百計討你這個當父親的歡心。」順天翊聖皇后韋無雙也緩緩跟了進來,坐在床邊,拉著李顯一隻手,溫柔地詢問。

「她今天去張少監家去強買別人的救命丹藥了!」李顯余怒未消,皺了皺眉頭,沒好氣地回應,「還說她是君,對方是臣。君有所需,臣理應雙手奉上!」

「這孩子,說話真的不知道規矩!」韋無雙楞了楞,眼前迅速閃過先前安樂公主抱著錦盒匆匆離去的身影,隨即又笑著幫忙解釋:「不過她也應該是一時情急,才口不擇言。張少監不肯賣,拒絕她就是了。怎麼又把狀告到了聖上這裡來?」

「她不是一時情急,她就是這麼想的。她一直想做第二個母后!」李顯橫了妻子一眼,無力地搖頭,「你不要老慣著她!她這種模樣,早晚會惹禍上身!」

「有聖上在,誰敢動她分毫!」順天翊聖皇后韋無雙立刻像被觸了逆鱗的蟒蛇般,將眼睛豎了起來,俊俏的臉上,寒氣翻滾,「聖上你會准許么?當初為了咱們,她可是剛剛及笈,就捨身嫁入了武家!」

後半句話,殺傷力不是一般的大。應天神龍李顯的臉上,立刻又泛起了無法掩飾的痛楚之色,剛剛恢複平穩的呼吸,也變得短促且沉重。

當年他被他的母親,女皇武則天重新立為太子,隨時都面臨第二次被廢黜的危險。而跟佛門借來的貸款,那時也差不多消耗殆盡。危急關頭,是安樂公主與女皇最喜歡的侄孫武崇訓未婚先孕,懷著孩子嫁入了武家,才讓武氏一族徹底對他這個太子放了心。

換句話說,是安樂公主拿自己的一輩子幸福,幫他穩住了太子之位。否則,他很可能早就又被他的母親廢黜了,並且很有可能已經像他的兩個親哥哥一樣,慘死在了母親的屠刀之下。

此事,一直被他視為奇恥大辱。並且每次回想起來,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女兒。所以,安樂公主平素再胡鬧,再任性,他都捨不得給予半點而責罰。因為在他心中,自己的皇位有一半兒是女兒用身體幫他換來的,這筆債,他這個做父親的幾輩子都還不清!

「況且以裹兒的身份,怎麼可能做得了第二個則天大聖皇后!」明明看到了李顯臉上的痛楚,韋無雙卻仍然不依不饒,「她也就是仗著你的寵愛,才能任性一些。等你百年之後,太子即位,朝堂內外,哪裡還有裹兒說話的地方?」

這,就是李顯心中第二道傷疤了。被自己的結髮妻子故意戳中後,立刻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和韋無雙伉儷情深,然而,卻只生了一個兒子。並且,這個唯一的兒子,在十九歲那年,因為喝酒後跟他妹妹李仙蕙兩個,非議女皇的面首張易之,被女皇下令一起處死。

所以,在他百年之後,無論哪個皇子即位,都不會跟安樂公主是同母所生。屆時,安樂公主的地位和待遇,必然一落千丈。

「七郎,裹兒命苦,出生之時連件衣服都沒有。」輕輕握緊李顯的手,韋無雙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而又哀婉,「你就多容忍她一下。再胡鬧,她一個女孩子家,還能胡鬧到哪去?不過是關起門來,在自己家裡做一做白日夢罷了。」

「唉——」李顯的心裡又酸又痛,嘆了口氣,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淌了出來。「我當然可以容忍她,包括那丹藥,我再生氣,最後還不是一樣賜給了她?可她這樣任性胡鬧,將來哪個皇子即位,能受得了?若是姐弟兩個禍起蕭牆……」

四根白皙的手指,迅速按在了他嘴唇上。皇后韋無雙咬了咬牙,笑著搖頭,「聖上,你一直做皇帝不就好了。只要你一直做皇帝,就不怕裹兒把天給捅破!」

「怎麼可能?」沒注意到韋無雙眼睛裡剛剛一閃即逝的狠厲,李顯閉著眼睛,疲憊地搖頭,「自古以來,人人皆喊皇上萬歲。但是,有誰見過不死的帝王?」

「則天大聖皇后活了八十二歲,聖上肯定只會比她長壽。」迅速揮動手指,驅散鼻孔處的藥味兒,韋後繼續溫柔地開解,「臣妾已經在洛陽聖善寺里,為聖上點了長命燈。有高僧一天十二個時辰輪番誦經護持。燈火每持續一年,可為聖上添壽一紀!」(註:一紀,十二年。)

「無雙費心了!」李顯看了妻子一眼,笑著點頭。

對於和尚們這種所為的添壽把戲,他向來是將信將疑。但是妻子能為他做這麼多,依舊讓他感覺心裡好生溫暖。

他這輩子,被母親嫌棄,被信任的人辜負,被權臣和外戚欺凌,可謂嘗盡人間涼薄。唯獨妻子,從沒嫌棄過他,辜負過他。始終與他風雨相隨,患難與共。

「則天大聖皇后,殺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卻仍舊能活到八十二歲,就是因為禮佛甚誠。」知道李顯對不相信長命燈的效果,韋後想了想,又低聲補充。

這話,說服力可就太強了,不由得李顯不閉著眼睛深思。

無論從一個兒子的角度,還是從一國之君的角度,他眼裡的則天大聖皇后,都是古今少有的暴君!比起夏桀,商紂,都毫不遜色!然而,他卻不得不承認,則天大聖皇后,運氣和身體強健程度,都遠遠超過了他的祖父和曾祖父,更是將他的父親甩得無影無蹤。

如果真的有什麼善行,可以為則天大聖皇后抵消殺孽,恐怕就是禮佛這件事了。畢竟禮佛禮到派毫無領兵經驗的和尚去做大軍主帥的地步,恐怕梁武帝都得甘拜下風。(註:梁武帝蕭衍信佛,多次出家當和尚。武則天時期,白馬寺主持薛懷義多次出任行軍大總管,帶兵抵禦突厥。)

「下午時慧范派遣其師弟慧重拜見家兄,說修洛陽聖善寺時,結餘善男信女所捐獻功德錢四萬吊,想獻給陛下以為年禮。」看看鋪墊得差不多了,韋後輕輕晃了晃李顯的手,用極低的聲音彙報。

「你不要收了。聖善寺剛剛重修過,洛陽那邊的寺院已經快比街巷都多了!」應天神龍皇帝李顯的眉頭迅速皺緊,睜開了眼睛,果斷拒絕。

「他這次沒提任何要求,是誠心進獻禮金給聖上。」韋後也不失望,笑了笑,聲音和先前一樣溫柔。

「沒提任何要求?」李顯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妻子的陳述,明顯跟上庸公慧范以往的做派不一樣。然而,很快他就將和尚們的作為,與最近的幾件大事聯繫在一起,又皺了下眉,低聲問道:「白馬寺的事情和刺殺案,已經傳到洛陽那邊去了?不可能,即便傳過去,慧范這麼短時間裡,也來不及派他師弟慧重過來!除非他和慧重兩個,最近一直逗留在長安。」

「也許佛門有什麼秘法吧!」韋後笑著接過話頭,低聲解釋,「誰知道呢?他們門內,向來有許多神通,輕易不會展示於人。」

「嗯!」李顯聽得心中一緊,再度冷笑著搖頭:「那也不要收了,這份心意,朕領了就是。還有,你以皇后的名義傳一道口諭給慧范和慧重,讓他最近約束佛門中人,不要胡鬧。在朕的官員家門口設壇做法,真當朝廷不存在么?」

話,雖然說得重,但事實上,讓皇后韋氏以個人身份下口諭,還是給足了慧范、慧重等人面子。然而,皇后韋無雙卻不甚滿意,緩緩收起笑容,低聲說道:「聖上,白馬善德寺,可是昨夜才被大火燒掉……」

「與軍器監無關,放火者潑了很多猛火油!」李顯難得在妻子面前認真了一次,坐起身,鄭重補充,「白馬寺的滅門案,朕也派人查清楚了,也與張卿無關。具體是誰幹的,等會兒你把裹兒召到身邊問問就清楚了。」

「白馬寺滅門案子,與裹兒有關?」這回,終於輪到韋後驚詫了一次。瞪圓了一雙杏眼,滿臉難以置信。

「你去問她,再問問,她是為了誰去討的救命丹藥?就全明白了!」李顯看了一眼妻子,滿臉嚴肅地搖頭,「曲江白馬寺的和尚,的確是自尋死路。此案涉及安樂的名聲和武家,朕很難深究。但和尚們當街行刺官員的案子,朕卻不能輕易放過。即便如你所說,樹大難免有枯枝,枯枝也得剪掉,而不是光扔出幾片爛葉子就想矇混過關。」

「那上善寺被人蓄意縱火,就不追究了么?」事關自己最喜歡的小女兒,韋後心中方寸大亂,卻仍硬著頭皮,繼續替佛門尋求「公道」。

「有人試圖將水攪渾,具體是哪個,百騎司還在追查!」李顯又看了他一眼,臉色極為難看,「但這不能成為讓朕放棄追究刺殺案的理由。更不是和尚藉機生事的理由!朕是大唐皇帝,和尚堵了五品官員的家門口做法,沒有任何官員會高興。朕不能將所有摺子都留中,也不可能躲起來,不見百官!」

「聖上,臣妾遵旨!」韋後的臉上,忽然綻放出了明媚的笑容。離開椅子,調皮地向李顯蹲身行禮,「聖上不準臣妾收慧范的年禮,臣妾不收就是,何必把臉板得這麼緊,好像臣妾惹你生氣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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