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五十三章 風雨如晦

冬雨夾雜著雪粒子,打在御書房的窗子上,「噗噗」作響。

如果換作往年,雪粒子在將融未融時刻,就會與周圍的雨水重新凝結成冰,將糊窗的綢布凍得宛若琉璃。但是今年,這種有趣的景色卻不會再出現了。水爐子通過特製的生鐵管道,將熱水源源不斷地送往暖氣片中,又源源不斷地將冷水帶走。把整個御書房,變得每天十二個時辰都像晚春時節一般溫暖。

應天神龍皇帝很喜歡熱水通過管道的聲音,這讓他感覺非常寧靜。

當年他被從皇位上趕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廬陵安置。而廬陵的冬天不但寒冷,並且潮濕,將他折磨得經常痛不欲生。

所以,每當天氣變得寒冷潮濕的時候,那些不愉快的記憶,都會出現在他腦海里,讓他的心情變得煩躁而又消沉。而今年,水爐子管道里流淌的熱水,卻將寒冷和潮濕一起驅散,留給他的,只有乾燥和溫暖。

這套水爐子,和皇宮裡其餘三十多套水爐子,都是他向軍器監少監張潛「勒索」來的。還有十多套「勒索」來的水爐子和銀火鍋,則被他賜給了弟弟李旦,妹妹太平公主和其他幾個皇親國戚。

凡是被賜予兩件物品的皇親們,都專門寫了表章向他謝了恩。並且在表章中對水爐子讚不絕口。而據他所知,如今長安城內,水爐子已經迅速取代了火盆,成為達官顯貴們冬天取暖地首選。

這東西可以將爐膛安在室外,或者安放在另外的一間屋子裡,將柴碳和煙氣,都與居住者隔離。而熱水,則將溫暖送到任何需要的地方。既溫暖,乾淨,又有效避免了碳毒被人吸入之憂,贊一聲「巧奪天工」,也不為過。

在內心深處,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對於此物的喜愛程度,甚至遠遠超過了風車、機井和水門。後三樣東西組合起來,雖然威力巨大,為長安城內徹底解決內澇之憂。但受益者主要是南城百姓。大明宮從落成那日起,就沒受過內澇的困擾,有沒有風車、機井和水門,日子都一樣!

不過,這話,李顯心裡想想就行了。無論如何不能當眾說出來。否則,肯定有一大堆言官會爭先恐後上本,噴他不知道民間疾苦。雖然,雖然那些言官們這輩子吃過的苦,未必有他這個皇帝多,並且很可能連韭菜和麥苗都區分不清楚。

「聖上,聖后派遣尚寢局女史過來請示,聖上今晚準備在何處安歇?」監門大將軍高延福的聲音,緩緩在李顯身邊響起,讓他的好心情瞬間消失殆盡。

不是因為高延福本人,而是因為皇后韋氏所問的那個問題。

屋子裡頭溫暖如春,人也會跟著生機勃發。韋氏年齡比他小三歲,身體又因為經常練習瑜伽術,而柔韌強健。讓他已經連續兩年多,都覺得力不從心。雖然韋氏從來不抱怨什麼,甚至還頗為賢德的推薦其他妃子為他侍寢。但是,每當歡愉結束之後,看到韋氏眼睛裡不經意中流露出來的幽怨,他都倍感無力和負疚。

這種感覺,同樣不能宣之於口,更不能求醫問葯。他做皇帝,已經被親生母親趕下台一次,被很多權臣污衊說不夠格。如果連做男人也得吃藥來輔助的話,他這輩子就活得太失敗了!

「告訴女史,朕今天需要批改奏摺,就在書房旁邊的寢宮裡安歇了。讓皇后和尚寢局,不必安排任何妃子過來伺候。」偷偷在心裡嘆了口氣,應天神龍皇帝背對高延福,笑著吩咐,唯恐被老太監看到自己臉上的痛楚。

而監門大將軍高延福,最稱職的地方就在於,從不窺探自己職責外的東西。聽了李顯的吩咐之後,立刻像平時一樣躬身領命,隨即,快步走出了御書房。

「朕只是累了,休息兩天,就會好起來!」如同以感覺往力不從心時一樣,李顯自己用語言麻醉自己。然後拖著肥胖沉重的身體,緩緩挪向書案。

今天書案上的奏摺,被整整齊齊地分為兩摞兒。左邊稍高的一摞,是僕射蕭至忠、諫議大夫李景伯、監察御史裴漼等十多人所上,力數寺院奢華無度,僧尼泛濫之罪,勸李顯將少監張潛遇刺之事,交給有司一查到底。打擊佛門的囂張氣焰,並且從此制定下嚴格規定,限制寺院的數量、規模,以及度牒的發放。

其中甚至有官員列舉出了具體數字,敦煌一地,男女百姓總計不過二十二萬,卻有佛寺二百八十餘座。當地半數土地,都被佛寺侵佔,百姓全都成了和尚們的佃戶。而寺院從未給官府交過任何賦稅,反而以各種理由,讓百姓去為寺院白乾活,美其名曰佛役。凡是有不肯遵從的百姓,輕者指使地痞無賴,將其從當地趕走,重者,則讓其屍骨無存。

還有地痞無賴,則以佛門的在俗世的「行走」自居,坑蒙拐騙,包攬訴訟,無惡不作。官府派差役捉拿,這些人則朝佛寺中一躲。和尚們自然會出來,以佛門乃是清凈之地,將差役統統堵在門外。

另外稍矮的一摞奏摺,則是兵部尚書宗楚客、太府卿紀處訥和太常卿鄭愔等人所上。與蕭至忠等人針鋒相對。堅持認為佛門有教化百姓之功,且每年都會舉辦大型法會為國祈福,不可輕動。並且認定了對張潛的刺殺案,只是私人恩怨,與佛門整體無關,也不代表著佛門不尊重朝廷。

每當朝堂上出現這種爭執不下的情況,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向來是不會當場作出決斷的。哪怕他已經在心裡頭,認可了蕭至忠等人的觀點,也必須緩上一到兩天,再於某次朝會之時,一錘定音。

這是他母親則天大聖皇后通過言傳身教,讓他領悟到的帝王之術。好處主要有兩個,首先,避免衝動之下作出錯誤決定,過後又出爾反爾。其次,則是讓群臣感覺到帝王的神秘,輕易不敢起把持朝政的念頭。

「這江山終歸是朕的!」將兩摞奏摺全部推到一邊,李顯百無聊賴地將手探向書案下的抽屜。那裡邊,都是他看過,並且感覺值得偶爾拿出來再看一遍,或者一時半會兒不急著處理的奏摺,所以,每當沒有要緊事可做的時候,他都會找幾份出來翻翻。

信手抽出來的第一份奏摺,就讓他眼睛彎了起來,嘴角緊跟著微微上翹。那是水爐子的進獻者,軍器監少監張潛的告狀奏摺,無論行文方式和字體,都跟別人的奏摺大不相同。「臣本一介草民,渭南種田為生,幸蒙聖上破格提拔……」

「你種田為生,朕就沒見過敢將一份葯賣十萬貫的種田郎!」輕輕將奏摺丟在書案上,李顯笑著搖頭。

除了開頭部分模仿出師表,有些不倫不類之外。奏摺上所羅列的功勞,倒是貨真價實。據李顯所了解,不算此刻正在他身邊「咕嘟嘟、」做響的水爐子,酒精、風車、水車、水門,還有眼下長安城中尋常百姓都用得起的鐵皮火爐,無論哪一樣物件,都堪稱利國利民。

而最近當眾展示的火龍車,更是讓李顯印象深刻。根據過後高延福拿回來的火藥(酒精)配方,李顯專門命令人動用火龍車做過試驗。所噴之處,烈焰騰空,水潑不滅,土壓不熄!

秘籍,其實全在添加了固定比例的硫磺、麵粉和菜油的火藥(酒精)上。新式配方的火藥(酒精),不能再當藥物清洗傷口。但燃燒時的威力卻增加了不止一倍。絲毫不亞於西域諸國所產的猛火油,而對大唐來說,此物遠比猛火油容易獲取,價格也絕對能夠承受得起。

「卻不料惡僧欺臣家世寒微,竟登門相辱於前,當街行刺於後……」這句,寫得也好。再度抓起奏摺,又掃了幾眼,李顯點了點頭,暗暗在心中做了決定。

無論與公還是與私,這口氣,他都必須替張潛出。

此人是他這個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即便真的與白馬寺的滅門案有關,也應該是他這個皇帝命令大理寺查明真憑實據,才能按律處置。幾個和尚不分青紅皂白當街行刺算什麼事兒?朝廷的顏面在哪,大唐的國法又在哪?更何況,此事起因,還是和尚去堵門敲詐?

「高監門——」想到慧岸和尚最初去敲詐張潛,很有可能是因為安樂公主而起。李顯心中的火苗就開始翻滾,抬起頭,高聲向門口呼喚。

平素一喊就會出現的監門大將軍高延福,這次卻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御書房的門,被兩個宦官輕輕推開,他的患難之妻,大唐順天翊聖皇后韋無雙,在七八名宮女的簇擁下,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

「高延福被臣妾趕去休息了!」順手將一碗羹湯,從身後宮女手捧的漆盤上端起來,韋後如一個尋常百姓家的妻子般,溫柔地勸說,「聖上不要這麼辛苦,有些事情,安排給蕭僕射做,遠好過自己勞心勞力。這份雞茸羹,是妾身親自下廚,按照你以前喜歡的口味熬的,聖上趁著熱,趕緊喝一點而補補身體。」

說著話,又從漆盤上取了湯匙。將碗里的雞湯,親手餵給丈夫吃。

「無雙,辛苦你了!」李顯心中的怒火,迅速被妻子的柔情澆滅。笑著道了聲謝,乖乖地張開了嘴巴。

湯裡邊加了鹿茸,党參等物,遠不是他曾經喜歡的鮮味。但是,念在是妻子親手熬制的份上,他也不忍拒絕。一口接一口,喝得酣暢淋漓。

尋常富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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