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五十二章 進退

滿頭虛汗,臉色蠟黃,眼角和唇邊皺紋交錯。御史大夫竇懷貞進入張潛的卧房之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凄慘形象。

「張少監受苦了!」臉上迅速湧起一縷同情,他邁步上前,就準備如同慈祥長者般去摸一下張潛的額頭,然而,一股鹹魚、腐屍夾著茉莉花的味道,卻迎面撲了過來。

「嘔——」竇懷貞乃是正宗的老牌世家子弟,連蹲馬桶之時鼻孔里都要塞上檀香木,哪裡受得了這種味道?登時,五腹六臟就是一陣翻滾。

而那張潛的二師弟郭怒,卻熱情地從床邊迎上前,雙手交叉,躬身向他做了個長揖,「多謝大夫前來探望,師兄重傷在身,行動不便。郭某代替師兄向大夫道謝了!」

「免禮,免禮,郭主簿客氣了。」竇懷貞終於發現了那複雜的臭味兒從何而來了,側開身體,屏住呼吸回應,同時努力收緊嗓子眼兒,以免自己當場將朝食吐出來。

太臭了,臭得天昏地暗。原來竇懷貞聽人說,長安小霸王郭怒,能夠活活熏死蒼蠅,還以為是紈絝子弟們打架打輸了,在故意糟蹋郭怒的名聲。今天,才忽然發現,傳言竟然是真的無法再真。

好在床上的張潛醒來的及時,嘴裡發出了一聲有氣無力的詢問,「誰來了?」才救了他老竇一命。然而,他卻徹底忘記了去一探張潛病情的念頭,以免距離郭怒太近,將自己活活熏暈。

而那郭怒,雖然素有「混不吝」之名,對自家師兄卻極為敬重。立刻放棄了跟竇懷貞的寒暄,三步並做兩步奔回床榻旁,低下頭,小聲彙報:「大師兄,是御史大夫竇公懷貞。剛才我和師弟跟你彙報過的。不料一轉眼功夫你就又睡著了。」

「啊,太失禮了,張某,張某原本,原本想等著,等著竇公進門之後,就立刻下床,下床見禮的!」張潛明顯中氣不足,費了老大力氣,才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完整。「你,你怎麼不,不叫醒我。扶,扶我起來。竇公,竇公乃是長者,德高望重。你我不,不能怠慢了他。」

「哎,哎,大師兄小心,大師兄不要著急!」任琮也連聲答應著,衝過去給郭怒幫忙。兄弟兩人一左一右夾著張潛,才努力將後者扶穩,不至於半途中跌回床上,扯動傷口。

即便如此,張潛也累得虛汗亂滾。頂著一張毫無血色的面孔,喘息著向竇懷貞抱拳:「竇公蒞臨,寒舍蓬蓽生輝。請恕下官重傷在身,無法全禮相迎。」

說著話,氣力就有些難以為繼。沉重的頭顱,不受控制地就往胸前耷拉。

「躺下,躺下!」竇懷貞看的頭皮發麻,連忙輕輕擺手,「快快躺下,老夫是來探病的,不是來折騰你的,咱們今日不需要這些虛禮。」

「多,多謝竇公!」張潛掙扎著抬起頭,努力又給竇懷貞抱了個拳,才在兩位師弟的攙扶下緩緩躺倒。隨即,氣喘如牛。

竇懷貞見此,原本在肚子里準備了一早晨的廢話和空話,就全都無法再說得出來。猶豫再三,才硬著頭皮直接挑明了來意:「張少監被傷得這麼重,老夫看了,亦深感憤怒。」

「多謝竇公仗義執言!」任琮性子憨厚,立刻上前拱手行禮,「我師兄雖然官職低微,卻朝廷誥授的正五品少監。若是生殺予奪全都掌控在和尚之手,這大唐,究竟成了誰人之大唐?」

「的確如此,的確如此,某些瘋和尚這次的確太不像話!」竇懷貞的後半截話被堵在嗓子眼兒里,憋得他好生難受。然而,他卻不得不順著任琮的話頭,對和尚的行為大加譴責一番。隨後,又廢了老大力氣,將那話頭硬往回掰。

這下,就有些太生硬了,令他自己都覺得臉上發燙,聲音也越來越缺乏底氣,「但是,常言道,樹大難免有枯枝。大的家族如此,佛門也是如此。」

不得不停下來又緩了一口氣,望著「奄奄一息」的張潛,他鄭重詢問,「老夫以為,個別僧人橫行不法,不能算在整個佛門頭上。少監以為然否?」

「大夫所言,下官深表贊同。」張潛痛苦地睜開眼皮,回應聲里充滿了無可奈何。

極端分子總是個別的,其餘教徒全是和平的。同樣的話,他在二十一世紀早就聽得耳朵起了繭子。而現在,不過是換了另外一門宗教去洗白,「藥水」的配方卻一模一樣。

聽出了張潛話語中的不情願意味,竇懷貞皺了皺眉,硬著頭皮繼續做和事佬:「大德覺遠禪師,聽聞有瘋和尚行刺張少監,特地從藍田趕到了渭南,想要登門負荊請罪。他得知老夫前來探望張少監,便托老夫替他先向張少監遞句話,以免日後登門之時,被少監誤會了來意。」

「負荊請罪?」張潛虛弱地閉著眼睛,沉吟良久,才有氣無力地做出了回應,「那就不必了。新豐縣的和尚行刺官員,與老禪師有什麼關係?這些,下官還是分得清的。下官只會懇請有司,追著刺客捉拿幕後指使者。絕不胡亂牽連無辜。」

雖然說話時中氣不繼,但是,「無辜」兩個字,他卻咬得特別清楚。竇懷貞聽了,立刻明白他不願輕易將刺殺之仇揭過,趕緊笑了笑,快速給出了覺遠和尚主張的和解條件,「少監果然是明理之人!覺遠禪師說,刺殺案雖然只是個別瘋僧所為,但佛門卻深表愧疚。所以,他願意代表佛門,以渭南縣的兩千畝良田的田皮,贈與少監作為療傷之資。」

「他能做得了,白馬寺一脈的主么?」彷彿根本不知道,兩千畝良田的永久使用權,是多大的價值?張潛喘息了片刻,幽幽地追問。

「這?覺遠禪師德高望重,還不至於約束不了一個白馬宗!」竇懷貞想都不想,就給出了確定答案。「否則,他也不會主動出馬,找老夫替他向少監說項。」

「那,大夫跟這個覺遠禪師,交情如何?」張潛的精神非常不濟,又閉著眼睛喘息了好一陣兒,才再度開口詢問。

「老夫少年之時,曾經與他結伴出遊。」竇懷貞地回答開始很利索,但是很快就出現了猶豫,「交情,交情那時還算不錯的。但,但也有一些年沒往來了。放心,老夫肯定站在少監這一邊。」

說罷,他自己也覺得心累,嘆了口氣,靜靜等待張潛的決定。

作為大唐的官員,無論仕途得意也罷,失意也好,在這件事上,他都理所當然要站在張潛這邊。畢竟,和尚們今天一怒之下能刺殺張潛這個五品少監,改日說不定就會對他這個三品御史大夫做獅子吼。

然而,年少輕狂之時欠下佛門的那些債務,又令他不得不想辦法償還。所以,只能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以免自己陷得太深。

「多謝竇大夫!」張潛雙手交叉,平躺在床上向竇懷貞行禮。隨即,又閉著眼睛喘息了片刻,才緩緩給出了答案:「如果竇大夫跟那覺遠交情還不錯,就勸他和他身後的佛門早日跟白馬宗做一個切割。大夫剛才也說了,樹大難免有枯枝。有了枯枝不怕,及時切掉便是,否則,天長日久,蟲子難免會沿著枯枝啃到主幹上。」

「你……」沒想到張潛還價還得這麼狠,竟然要毀掉整個白馬宗。頓時,竇懷貞就覺得有些下不來台。正準備倚老賣老,強壓張潛將條件放低一些,耳畔卻忽然傳來了一陣瘋狂的犬吠聲,緊跟著,便有一名焦頭爛額的家丁,跌跌撞撞沖了進來。

「報告莊主,有和尚強闖六神花露作坊縱火!」根本不用郭怒發問,家丁就手扶著門框,上氣不接下氣地彙報。

「什麼?」郭怒嚇得魂飛天外,三步兩步衝出了屋子,直奔火場。

竇懷貞心裡頭也打了個哆嗦,顧不上再向張潛施壓,緊跟著郭怒的背影,沖向門口。抬頭張望,果然看見不遠處,有幾間房子,冒起了滾滾濃煙。

「報告莊主,作坊奉命不敢關窗,和尚翻牆闖了進來之後,將火把丟進了屋子裡,點燃了裡邊的酒精!」

「報告莊主,火勢太大,任管家已經下令,放棄救火,全力捉拿縱火的惡僧。」

又有兩名家丁狂奔而至,氣喘吁吁地向屋內彙報。與此同時,數以十計的家丁拎著武器沖了過去,對著七八個左衝右突的光頭,亂刃齊下。

張潛裝病躺在床上不能動,郭怒和任琮兩個,也來不及做出任何布置。而作坊那邊的黑煙,卻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緊跟著,「轟隆!」一聲,火焰竄起了三丈高,整個作坊,都化作了一團巨大的火球!

「打死那群放火的和尚!」

「別讓他們逃了!」

「打死他們,打死它們!」

……

一些在莊子上做事的男男女女,也紛紛拎著木棍,鐵鍬,鎬頭等物,沖向火場。將原本就寡不敵眾的光頭,徹底淹沒在了憤怒的人潮之中。

這下,竇懷貞什麼拉偏架的話都說不出來了。長嘆一聲,轉身返回病房,沖著被子里閉目不語的張潛,抱拳行禮。「少監受驚了,竇某沒想到,白馬宗的和尚,連覺遠禪師的話都不肯聽。」

「此事與竇大夫無關,大夫肯來看我,張某不勝感激!」張潛咧了下嘴,重新睜開了被姜水刺激得發紅的眼睛,抱拳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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