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十六章 百騎司(下)

『終究還是為了靈藥!』鄭克峻心中發出一聲長嘆,表面上,卻依舊回答得畢恭畢敬,「回稟聖上,末將派人借著長見識為名,近距離察看過那兩份靈藥。的確看上去頗為神奇。但其功效不過是……」

「兩份」李顯再度出言打斷,雙目之中,迅速射出兩道精光。

「是兩份不同的葯,一份叫百服寧,功效在於緩解病人高熱不退。」鄭克峻猶豫了一下,聲音不知不覺間開始變高,「另外一份,則是辟邪丹,功效只是解決傷口感染,與火藥非常類似!末將還派人查證過商販任瓊,當初他的確是被塗了金汁的臟箭所傷,處理不幹凈,導致了傷口感染,邪氣逆沖。前幾天他又去帶領大隊夥計去了甘州,看上去身體與尋常人一樣強健!」

「只能用來治傷?」李顯的眼神迅速黯淡了下去,聲音中也透出了不加掩飾的失望。

「只能用來治傷。商行掌柜反覆強調過,只有這一種功效。所以,才遲遲無人問津。」鄭克峻老老實實地重複,不敢對「辟邪丹」的功效,做任何誇大或者縮小。「至於其他,都是以訛傳訛!」

「嗯——」李顯嘴裡發出一聲低低的沉吟,不再繼續剛才的話題,但是,也沒有吩咐鄭克峻退下。

百騎司副總管鄭克峻的嘴巴張了張,卻沒發出任何聲音。木然站在原地,心中百味陳雜。

如果連皇帝都需要使用「辟邪丹」來治療金創感染,那敵軍得打到什麼位置?大唐的國力,又得衰敗到什麼程度?!

如果皇帝藏在深宮裡,還被刺客所傷,那要百騎司還有什麼用?他這個副總管和麾下的百騎,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

想到這兒,他狠狠咬了咬牙,硬著頭皮提醒:「聖上,末將曾經拿監獄裡的死囚,試驗過火藥的功效。幾乎對於所有外傷都有用。只是塗的時候劇痛難忍而已。」

「嗯!」李顯嘴裡再度發出一聲沉吟,對鄭克峻的說法不置可否。

鄭克峻見此,只好又把心一橫,再度低聲補充,「啟奏聖上,末將已經查明,那兩樣靈藥,雖然由三家商行合力寄賣,但真正幕後的依仗,卻是褒國公家。段氏一直事君忠誠,聖上如果希望他們獻葯,末將隨時可以安排人去暗中指點一番。」

「胡鬧!」李顯這回終於不再沉吟,緊皺著眉頭,厲聲呵斥,「朕需要巧取豪奪么?朕又不出宮門,要那靈藥作什麼?這種混賬話,以後休要再提!」

「聖上息怒,末將知罪,知罪!」鄭克峻被罵得滿頭霧水,躬著身體行禮。

「下去吧!」見他滿臉誠惶誠恐模樣,李顯頓時又覺得意興闌珊,對著門口兒輕輕擺手。

「末將告退!」鄭克峻如蒙大赦,趕緊又行了個禮,大步流星走出書房。臨邁過門坎的時候,腿腳拌蒜,差點兒沒一頭栽在地上。

「哼!」將此人「落荒而逃」的模樣全都看在了眼裡,應天神龍皇帝李顯更是氣兒不打一出來,手扶書案,沉聲冷哼。

他自問不是嗜殺之君,尤其比起他母親。可自打太子斬殺武三思,又自盡於終南山下之後,身邊的大多數人,見了他卻如同老鼠見貓。

這讓他在心裡不舒服之餘,還感到非常的委屈。彷彿一個連螞蟻都沒踩死過的和尚,卻忽然被官府當成了殺人兇手一樣。

天可憐見,他這個皇帝,當時可是什麼都沒幹。包括那個逆子的死,也不是他這個做父皇的苦苦相逼。

那個逆子殺人殺紅了眼睛,當夜竟然帶兵衝擊皇宮。作為正年富力強的皇帝,他當然不能命人打開宮門,放那逆子入內,然後自己去做一個什麼不管的太上皇!

那樣的話,非但平素跟逆子不合的安樂公主,皇后,還有其他幾個皇子,會死無葬身之地。已經入土為安的「則天大聖皇后」,也會在夢裡過來追問他,二十多年前說他不適合做皇帝的論斷,是對是錯!(註:則天大聖皇后,是武則天臨終前給自己留的謚號。)

「朕非昏庸之君!」眼前迅速閃過第一次被母親趕下皇位時的情景,不甘心的咆哮聲,立刻從李顯的嘴裡噴涌而出。

然而,就在下一個瞬間,他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猛然抬起手,死死去捂自己的嘴巴。

這個動作,著實有些用力過猛。剎那間,他的心臟猛地一抽,劇烈的絞痛,順著胸骨後迅速向肩甲,手臂等處瀰漫。直疼得他眼前發黑,臉色煞白,汗珠順著額頭淋漓而下。

「聖上——」當值的太監高延福手疾眼快且經驗豐富,趕緊一個箭步衝上去,單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然後伸出另外一隻手的食指,在他胸前的顫中,背後的至陽等處要穴用力急按。

一連串穴位按壓過去,高延福被累得額頭上汗珠滾滾。而應天神龍皇帝李顯,臉色卻明顯緩了過來,心臟也漸漸恢複了正常。(註:按壓穴位是心絞痛的急救諸多手法之一,的確有效。但不建議嘗試,有病去醫院才是正經。)

「聖上——」其餘太監宮女,這才發現情況不妙,紛紛尖叫著衝上前,替他送茶湯的送茶湯,揉胸口的揉胸口,亂做一團。

高延福不願跟別人爭功,迅速退了幾步,躬身請示,「聖上,可否傳太醫入內診治?老奴這幾下子,只能治標,不能治本。」

「算了,這病,太醫根本不會治!」李顯的心臟已經恢複了正常,但精神卻像霜打了的莊稼般蔫了下下去,揮揮手,有氣無力地吩咐。

「聖上,孫太醫曾經說過……」非常擔心李顯的身體情況,高延福低下頭,小聲勸諫。

「今天的事情,不準跟任何人說。你,給他們下封口令!」李顯卻不肯把他的話聽完,皺著眉頭打斷。隨即,閉上眼睛,將身體斜靠在御座上,拒絕再聽周圍的任何聲音。

也不怪他如此絕望,這壓根兒不是太醫能治好的病,而是老天加在隴右李氏頭上的詛咒!想當年,孫安祖的祖父孫思邈,都對此病束手無策。更何況,孫安祖的本事,還不到其祖父的十分之一!

大唐高祖皇帝李淵死於此病,太宗皇帝李世民也死於此病。他的父親,高宗皇帝李治先被此病折磨的雙目失明,最後仍然難逃一劫。

倒是他的娘親,因為姓武,所以根本不受此病的困擾,熬死了他的祖父和父親之後,將他這個當兒子的趕下皇位,自己開開心心做了二十一年女皇。

而他,從第二次即位以來,一直苦苦忍耐。直到斗垮了張諫之等五賊,又熬死了權臣武三思,才終於揚眉吐氣。誰料,總計揚眉吐氣的時間還不到五個月,詛咒就又落在了他的頭上。

在蕭至忠,畢構、賀知章等人眼裡,他將張潛一口氣提上正五品少監之位,是由於此人獻火藥,獻風車和機井,又立下了護駕之功。

在宗楚客和紀處訥等人眼裡,他重用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是因為此人能言善辯,用一番令人熱血澎湃的說辭,騙取了他的信任。

其實,這些都不完全正確!

李顯自己心中明白,自己之所以看重張潛,除了上述緣由之外,就是因為,此人還讓他看到了一絲擺脫詛咒的希望。

他不想死,至少,在證明自己是一個合格的君王之前,不願意死去。

哪怕還剩下一口氣兒,哪怕像父親最後那樣,兩眼不能視物,他依舊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活到永徽之治重現,活到大唐兵馬重新蕩平西域,將吐蕃人徹底趕回高原的那一天。

然而,那張潛,可以為收留了他的商販任瓊,送上救命的靈丹。可以為對他有知遇之恩的畢構,送上風車和機井。可以為隨便點撥了他幾句的張若虛、賀知章兩個,送上火藥和菊花白。偏偏直到現在,對被他一口氣提拔到五品高位的大唐皇帝,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感激!

偏偏,李顯還不能派人去暗示,或者將張潛召進皇宮,問他秦墨師門有沒有可以延年益壽,或者治療心疾的靈丹。否則,肯定會在起居錄上,留下一個「不看利國利民神器,只問個人生死」的笑柄。也肯定會讓他在九泉之下的娘親,笑得前仰後合!

不行,絕對不行!

李顯可以不在乎起居錄,也不在乎歷史上留下昏庸之名。但是,他卻不能不在乎來自他娘親的譏笑!

當時,他娘親武則天將他趕下皇位,根本不是他犯了什麼錯。而是他娘親醉心與權力,不願他這個當兒子的,脫離掌控。

如果他是皇帝,在這二十餘年時間裡,西域各地不會烽煙處處,河中不會丟,大唐內部不會叛亂迭起,國庫也不會窮得比剛掃過的台階兒還要乾淨。

如果他是皇帝,這二十餘年裡,突厥不會死灰復燃,吐谷渾不會叛降不定。吐蕃人也不會從高原一路殺到了肅州城下,將長安與安西的連接,硬生生壓縮成一條窄線!

如果他……

第二次即位這三年多來,他鬥倒了把持朝政的五佞,熬死的武三思,給被父親和母親錯殺的凌煙閣功臣們,全都平反昭雪,並且賜予了他們的兒孫令人羨慕的富貴榮華。

他廢除了酷刑和告密,降低了稅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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