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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小瑤緊緊抱著大熊,熊頭上哭濕了一片。

「不公平,爸爸,這不公平。他真的就這樣死了嗎?」

她充滿期待地來聽爸爸如何立下他人生中第一個二等功,做足了心理準備來面對一宗血腥殘酷的犯罪,然而李善斌從防線的另一側走了過來,輕易就把她擊潰了。

「是啊,他就這樣死了。可是如果他不死,判下來不是死緩就是無期,跑不了的。他畢竟殺了一個人。」老馮說。

「對他來說,用死換來仇人伏法,也算是沒有遺憾了吧。你前面說,他是故意泄露手機號好讓你們找過去的,所以死在孫九刀的手上,是他之前就想好的咯,光憑那個字據,不夠孫九刀定罪?」崔影說。

「那個字據最後也沒有找到,他身上帶的是一個複印件。」

老馮露出了一個奇怪的表情,然後搖了搖頭。

「我想,他是沒有遺憾了。」

崔影太了解老馮了,見他這副模樣,便問:「這裡面還有內情?」

「我後來又細問了王海波,那天晚上他和李善斌通電話,李善斌讓他把手機號告訴我們,更像是臨時起意。」

「他不是要借你們來報仇嗎?還是說他原來有其他的報仇辦法?」

「報仇呵。」老馮眯起了眼睛,再次慢慢地搖了搖頭。

「很多次,我琢磨李善斌這個人。所有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說這是一個好人。做一個好人,說起來簡單,其實不容易,你得有善念。你說他愛時靈儀嗎,當年肯定是愛的,但是那麼多年過去了,再重逢的時候,把她領回家去,還是因為愛嗎?特別是,他把李立當成自己的孩子在養啊,這是善。他最後沒有把時靈儀趕回街上,做出了那樣的事情,是因為不忍心吧,這也是善。有強烈的愛,才會有強烈的恨,但是善呢,善叫他解脫一個人,善還會叫他去復仇嗎?我想來想去,覺得心裡這個扣子,扣不上。」

「可不為了報仇,他是為了什麼?」

「是啊,他為了什麼?當時有同事提出疑問,說以李善斌這樣的性格,警察既然找到了他,他不該逃跑的。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是為了報仇。我問自己,如果我是李善斌呢?我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想成他,我殺了人,我跑不掉的,這種情況下,我心裡想的是什麼呢,放不下的是什麼呢,有什麼事情是我非做不可,在做完之前絕對絕對不能被警察抓到的呢?然後我就明白了。」

老馮說著的時候,眼眶微微濕潤起來。

「我的兩個孩子,他們太小了,家裡除了債什麼都沒有,以後他們怎麼辦啊。我一個父親,就這麼扔下他們走了嗎?我一定一定,要為他們做些什麼的!」

崔影張大了嘴,她似乎知道老馮在說什麼,又沒完全想清楚,然而她心底里最柔軟的一處,被猛地錘了一下。

「孫洋交待說,李善斌從他家裡拿走了現金三十多萬,外加兩公斤的金條。比起一千萬,這只是個很小的數字,孫洋當時讓李善斌拿了,是想著隔天連本帶利收回來。孫洋這種人,如果自己豁出去要干這麼一票,區區幾十萬當然滿足不了,以己度人,他覺得李善斌的胃口也一定很大,要一千萬不奇怪。可他不知道,對李善斌來說,這幾十萬已經足夠多了。這個錢和金條包括字據,李善斌沒有帶在身上,也不在酒店房間里,我們到最後都沒有找到。」

「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

老馮這樣說著,卻想起了追悼會上滿堂的玫瑰花。

他第一次在這種場合見到如此多的玫瑰,一千朵,兩千朵,還是三千朵?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其間蘊藏的熾烈情感,那是在凋零前一瞬間的燦爛盛放,那是燃盡一切的光芒萬丈,那是孩子對於父親的,也是父親對於孩子的。要是便宜的絹花,那種人造之物不論染上怎樣的紅色,都無法寄託這般心意吧。所以,如果能夠拿得出這樣一筆給真花的錢,也的確是值得的花銷呀。

分別的時候,夜色已降臨。

馮小瑤抱著大熊對老馮說:「爸爸,我喜歡它呢,它好軟。」

老馮止不住地笑。

「而且,」她摸摸還沒完全乾的熊腦袋,「它現在有我的味道了呢。」

大概是這輩子的頭一次,老馮腦中忽有靈光閃過。

他想起了葬禮的時候,儀式進行到最後,主持者對家屬說,如果有什麼物品要一起燒掉,現在可以放進棺木了。李怡諾便取出一把剪刀,當場把長發剪下一截,雙手捧著,輕輕置於爸爸的耳畔。

更早些,在深圳,他向李怡諾移交李善斌的遺物。其中有件很奇怪的東西——一瓶幾乎沒用過的洗髮香波。那個時候,李怡諾還沒明白。她說,只有自己才會奢侈地用潘婷洗頭,包括爸爸在內的全家其他人,從來用的都是更便宜的蜂花牌。

李怡諾是什麼時候明白的呢,那一刻,她在手上擠出洗髮液,伸到鼻前深深地吸一口氣……她嗅到的,反而是爸爸的氣息吧。

目送中,母女漸漸走遠。馮小瑤抱著熊走在媽媽身邊,大熊的兩隻爪子搭在她肩上,腦袋更高出一大截來。黑黢黢的光影間,倒像是肩膀上坐了一個孩子。

感謝我的太太趙若虹在本書寫作中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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