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李善斌已經在這座城市露宿兩天。他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裡露宿,每天睡在不同的地方,醒來看見不同的人,耳邊永遠有車輪聲和腳步聲……而今試過,沒有想像中難。

睜開眼已近七點,天橋橋面開始嗡嗡震顫,對流浪者來說這很晚了。氣溫升得快,一會兒又是辣日頭,他換了件乾淨T恤,背著包慢悠悠地走。約定的地點並不太遠,他這麼走走逛逛,半個多小時也盡夠了。

想起昨天打的那個電話,他心中安寧,只是又忽然生出一個念想,得去買一瓶潘婷洗髮水。超市大多沒開門,他蒼蠅似的四處撞到八點半,在一個菜場里的小賣店找到這個牌子。他找了個公共廁所,用潘婷洗了把手,湊到鼻子前面聞了一下。是這個味道,沒買錯。這件事情對他重要得很。

多了這道折騰,時間就晚了。不過無所謂,急的不是他。

數著門牌,在還差最多一兩個路口的地方,有個墨鏡男倚著電線杆抽煙,右胳膊上文著龍。這樣的氣質太過明顯,不用等他急急忙忙摸出手機報信,李善斌就知道是專門候著他的。前方就是最後的了結,應該得有某種終極的宏大的東西降臨吧,比如宿命感,他想。可實際上,他卻意外地輕鬆。

他伸手進褲袋,按下了手機開機鍵。

約定地是個肉食品加工廠,保安室外站著三個人,領頭的雙手抱胸,紅臉膛上一絲笑都沒有,硬板板瞧著李善斌。

「早啊。」李善斌和他打招呼。

「孫先生等你很久了。東西帶來了嗎?」

「我人在這裡,不帶著東西我過來找死?」

「你還知道怕?」紅臉膛露出一個險峻的笑容。

「錢和車都有了?」

「嗯,跟我來吧。」

說這幾句話的工夫,兩個小弟已經靠過來,一左一右把李善斌夾在中間,另兩個人——包括路口見過的墨鏡男則把李善斌的退路給擋住了。

李善斌笑笑:「那麼緊張啊,我就一個人。」

「前天你夠能跑的。」

工廠進口是個小廣場,後面有幢四層廠樓。李善斌以為要把他往那兒帶,沒想到紅臉膛繞過廠樓,將他領向深處。

前後左右的腳步聲外,四下里沒一個人,也許都在上班,也許廠子是荒的。紅臉膛往一幢灰色平房走去,那房子有四五米高,大門緊閉。

李善斌的腳步慢了下來,後面馬上有一隻手在脊樑上推了一把,讓他跟緊點兒。

「我們是去那兒?車也在那裡?」李善斌指著灰色平房問。

「想要錢就別問那麼多。」紅臉膛說。

這是個肉食品加工廠,肯定會有個大冷庫。李善斌猜測著那幢平房的用途。

土建冷庫的牆都很厚,想必到了那裡面,手機信號也會很差的。

從自己打開手機到現在……時間夠長了嗎?

李善斌突然停下來。

「你怎麼回事兒,走啊!」後面的手推他。

「你他媽別總摸我!」李善斌猛回頭吼了一聲。

墨鏡男一嚇,下意識退了半步,惱羞成怒就要發作。

「刀哥不在這裡。」李善斌用肯定的語氣說。

「誰說刀哥不在,刀哥當然在。」紅臉膛停步答道。

李善斌搖頭:「不對,刀哥要是在,早就露面了。前天在他家裡,他可沒這麼拿大,今天交貨,反倒躲起來了?刀哥的膽子這些年回去了?」

「說什麼呢!」紅臉膛的巴掌呼上來,李善斌一歪脖子躲過去了,左右搶上來一邊一個扳住他胳膊。

「想壞刀哥的事你就動我試試看。」李善斌高聲喊,「真當我沒點準備就過來?」

話沒說完,左腿就挨了後面踹來的一腳,讓他一個踉蹌差點撲倒。

紅臉膛止住其他人接下來的動作,沖李善斌笑笑:「刀哥就在前面房子里,你進去就看見了,難道還要刀哥出來迎你?」

李善斌掙開胳膊,啐了一口說:「前面是冷庫,你說錢在冷庫里我能信,刀哥自個兒在冷庫里挨著凍等我?你騙鬼吧!」

看紅臉膛的面色有些尷尬,李善斌便知道給自己說對了。

「我沒想過能輕輕鬆鬆把錢拿走,今天來就沒怕你們動硬的,不怕玩兒砸的話……」李善斌邊說邊轉過身,一腳蹬在墨鏡男左腿迎面骨上,他「嗷嗷」抱著腿倒在地上。

「不怕玩兒砸的話你就讓孫九刀躲著別出來!呸,一腿換一腿,老子公平得很。」

紅臉膛面色難看,一口氣湧上來又吞下去,終究是沒有發作。他讓其他人看住李善斌,扔下還站不起來的墨鏡男,走到一邊打電話。

過了會兒,他回來對李善斌說:「刀哥隨時可以過來,錢和車也的確都準備了,但你的東西到底帶沒帶著?」

李善斌從褲袋裡摸出一張紙,在他面前一展即收。

「瞧見了?但東西要等刀哥到了才能交。」

紅臉膛瞅瞅他收著字據的褲袋,對電話里說:「他給我看了一眼,又收起來了,要不要我給他……」

他一邊說,一邊毫不掩飾地拿眼上上下下剮著李善斌。

然後他連連點頭,收了電話。

「等著吧,刀哥很快就到。」他說。

不到十分鐘,臉上帶笑的孫洋就帶了兩個人出現在李善斌面前。

「不好意思啊,晚了一點。」他看了一眼瘸著的墨鏡男,沖李善斌挑起大拇指,「兄弟你有膽色,換了我可不敢這麼莽。」

「刀哥今天陣勢不小啊,這才襯著身份。」

「咳,這些都是,擔心我這把老骨頭在英雄好漢面前撐不起來唄,幾個小朋友來幫我撐一把咯。那麼就請吧,錢在裡頭呢。」孫洋一伸手,李善斌再沒有拖延的借口,跟著他往冷庫走去。

紅臉膛快走幾步,先上前拉起冷庫平移門的扳手,然後往旁邊推。隨著軌道發出低沉的鳴響,門一點點打開。

「兄弟這一票大啊。你曉不曉得香港賊王季炳雄,道上的傳奇人物,就他也沒有哪一票干到一千萬這個數。兄弟,你覺得你比季炳雄強嗎?」

門裡黑洞洞一片,冷氣湧出來,讓孫洋軟綿綿笑嘻嘻的語氣變得陰惻惻。

「大概是我比他更不要命吧。」李善斌答。

孫洋彷彿聽見了極好玩的事情,哈哈大笑著一步邁進門裡。他在陰影里喊了兩個名字,讓他們守在外面。

紅臉膛拍拍李善斌的肩頭,李善斌回頭瞧了眼外面的天光,便也跟了進去。

平移門慢慢關起來,地上那一道陽光越來越窄,直到門完全關死也沒人開燈。李善斌在黑暗裡站著,吸一口氣,儘是腥風冷霧。

「兄弟的鎮定功夫,我真是佩服。」孫洋的聲音從某處傳來。

然後「咔噠」聲響,一排排日光燈漸次亮起,乍現的白光讓李善斌眯起了眼睛。

孫洋從小弟手裡接過件毛皮袍子往身上披,邊穿邊說:「你知道這兩天最花我力氣的是哪件事情?」

「你這麼說,大概就不是湊錢了。」

李善斌打量著這間冷庫,大幾百平的敞開空間,左邊是堆疊整齊的紙箱——顯然不是裝錢的那種,右邊則弔掛著一頭頭暗紅色的扒了皮掏了心的整牛。

「我得叫人把著出深圳的各個口子,怕你溜了啊。沒想到你今天還真來了,用我們這行的話來說,這地兒可是你的死門啊。」

孫洋把袍子穿好,沖李善斌一樂,這笑容與前日里的笑,已經大不相同了。跟進來的小弟們把李善斌圍著,他在外圈用手指點著李善斌。

「你就是太貪,前天佔了點便宜還不跑,真要從我這裡拿一千萬,好敢想啊。」他連連搖頭,對左右說:「你們瞧瞧,他可還是面不改色呢。以為是在拍電影吶,有種的人都能笑到最後,但你不要忘嘍,哪怕在電影里,貪的人也死得最快!」

他說罷一揮手,左右撲上去把李善斌摁倒。李善斌並不掙扎,臉貼著地,脖子被一隻手掐著,後心被一個膝蓋頂著,背包扒了下來,全身上下被一通搜。

紅臉膛第一個把李善斌褲袋裡的字據掏出來獻給孫洋,孫洋瞧了一眼,抬手賞了他一巴掌。

「你瞎的,看不出這是彩色複印的?」

手機被簡單檢查後卸下電板,背包被抖落了個底朝天,裝的東西散在地上。

「刀哥這兒有個錄音筆,還在錄呢。」一個小弟叫起來。

孫洋上去一腳把錄音筆踩碎,蹲在李善斌的臉旁,手裡多了把匕首。他讓人把李善斌的右手按在地上,拿刀鋒在他指縫裡挨個兒跳著插過去。

叮叮叮叮叮。

「昨個兒一天我也沒查出啥結果,當年賣了女人的那個不像有這膽子,總算你在這兒了。說吧,哪個派你來的,還有幾個人,到底想幹什麼。」

李善斌「啊」地痛叫出聲。

孫洋驚訝地湊近去看那隻鮮血淋漓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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