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李善斌一路未睡。他戴著耳機,來回聽了幾遍和王海波的交談錄音。錄音是計畫中的一環,但現在最主要的功能用不上了,他有了更好的取代。反覆聽的重點在孫洋,他邊聽邊琢磨,再對照時靈儀寫在小本上的零散信息,總結他的性格特點和行為模式,思考自己要如何行動。

王海波並不是孫洋的親信,實際上他和孫洋接觸很有限。入獄前打過三四次交道,出獄後一次,知道些道上傳聞,知道他洗白後的身份,僅此而已。憑著這些,李善斌不可能制訂出周詳的計畫,但心裡多少有了點譜。只要把握住大方向,把握住孫洋這個人,就有希望干成。他沒受過這種訓練,也沒有相關經驗,機會只有一次,出錯就完了。

得狠。他告訴自己。

李善斌向來不是狠人,他給人的印象,自我的認知,都與兇狠相去甚遠。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他想,並不是四月二十七,要更往前。跨進窩棚的那一刻,人間在他面前裂開,然後是熊熊的火光,是小時跪在面前的痛哭與懇求,他喂小時吃下安眠藥,看著她漸漸鬆弛平靜,把手擱在她脖頸上,收緊,她又於中途蘇醒……呵,李善斌長長出了一口氣。

人,得有一個可以信任和倚靠的世界,才能寬厚溫和,等到李善斌把那具冰冷的軀體從床下拉出來,拖進廁所開始分解時,他早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曾經支撐過李善斌的世界崩解,他站在空虛中,過去已然離散,未來無所依存,無論這一步往何處去,還有什麼可以顧忌的呢?這就是他對上孫九刀最大的底氣了。

在下一刻,李善斌想起了李怡諾和李立,他意識到自己並非什麼都不在乎。他松下來,閉上眼睛,安安靜靜地在心裡想念。許久,他帶著一絲溫柔的笑睜開雙眼,整個人重新進入到緊張狀態里。

到達深圳是夜裡十點多,司機在路上只歇過一次,數著報酬的時候說腰快斷了,這一趟要老命。這是一輛上海的海博公司計程車,李善斌昨晚在街頭攔下的第五輛。聽到司機抱怨,李善斌又抽出幾張百元鈔遞過去,前幾天他刷爆了兩張信用卡套現,如何還錢他已無須考慮。

李善斌在一個十字路口下車,分辨方向之後,沿著街道向前走了會兒,在一家超市旁停下來。超市已經打烊,捲簾門上方的燈箱亮著店名——小華強。李善斌仰頭對著招牌,一步步向後退。他退下人行道,退入車行道,身旁有一些喇叭聲和閃燈,都沒什麼關係。他的視野寬闊起來,超市的左邊是柯達照相社,沒錯,右邊是租房中介,這個錯了,本應是麵包店的。照相社門口豎著桿路燈,貼著路燈又豎著根電線杆,把店門擋死在後頭,糟糕的風水,他想。那麼,就真的沒錯了,再往上看,果然是住宅了。這種方方整整盒子一樣的建築,上海也有許多,並沒什麼特色。然而一種悲哀的熟悉感把他浸透,於他而言,這是不一樣的,帶著鮮明烙印的建築,它的線條、水管的曲折形態、三樓那戶欄杆斷了一根的外陽台……甚至他本不該有具體印象的斑駁的外牆面,都在刺醒著他。

李善斌站在往來車道的分隔線上看了很久,然後轉過身,瞧向另一面。那兒幾乎就是陌生的了,這一整段街道,這一整座城市,只有背後那一側是熟悉的。然而對著這陌生的另一面,李善斌依然凝望良久,甚至用了比先前更長的時間,然後他舉步前行,穿過這一半的馬路,徑直走入一家小飯館裡。

那是一家潮汕粥鋪,臉小肚子大。李善斌站在店門口的台階上,店員上來招呼,李善斌不接話,戳在那兒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打量。店員回去拿了菜單來請他翻看,李善斌卻問,這兒以前是酒吧吧,店員說他才幹半年不清楚。李善斌扭頭出門,左手不遠有一道向上台階,他拾級而上,到了這幢樓的二層。

大樓的二到五層是旅舍,大堂設在二樓,標準間今日牌價一百六十八元。李善斌問接待五樓有沒有空房,接待說有,他要求先看下房間,接待取了一串鑰匙,領他上樓。

電樓慢吞吞升上去,停的時候重重一抖。走道里鋪著厚厚的廉價化纖地毯,煙味很濃,李善斌要求看一間對著街道的,接待給他打開了五零五房。

普普通通的雙床標準間,床頭掛了副猛虎下山的印刷畫,煙味比走廊里淡些。李善斌走到窗前,向外眺望。接待在後面等了會兒,問他房間行不行,李善斌推開窗戶,伸頭出去往左邊看。

「隔壁是五零七?」李善斌把頭縮進來,用手指指左邊。

「對的。」

「五零九房空著嗎?」

「空。」

「帶我看一眼。」

「和這間一樣的。」

「看一眼。」

五零九和五零五的確一模一樣,還是那副猛虎下山。但從窗戶看出去,略有不同。

對面樓的頂層天台上安了個大鍋蓋,鍋蓋的背後,隔著好多條街,拔地升起一幢閃著華光的摩天高樓。李善斌知道那叫地王大廈,十年前的深圳第一高樓。地王大廈主樓樓頂兩端,一左一右冒起兩根白亮的尖刺,電擊器一樣扎向天穹。李善斌站在客房窗戶的中線前,從這個角度往對面看,衛星鍋蓋的天線頭子正指在了遠景地王大廈那對尖刺的中心。

符合小時在本子里的記載。

那麼,她就是被困在這間屋子裡了。直到自己親手將她解脫。

他的眼睛漸漸闔起。

耳畔有微風,有輕語。

你在嗎?

「可以嗎先生?」接待催促他,「前台就我一個人,我不方便離開太久。」

然後她看見面前的男人轉過身,臉上淌了兩道淚。她嚇了一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不用了。對不起。謝謝你。」李善斌回答的時候,淚水依然在流淌,他卻似無所覺。

李善斌打車到了準備入住的酒店。那是他特意選的安全口碑很高的酒店,據說連上電梯都需要刷房卡。下車時他和司機約定了次日的全天包車。

床很軟。天亮的時候,李善斌還不能確定,前晚自己到底有沒有睡著。他彷彿在那扇窗前看了一夜的地王大廈,又彷彿在小華強超市前看了一夜的那扇窗。

上午十一點二十,深圳正念慈悲中醫會館門外來了個中年人。他把破助動車在門前一橫,從車後的簍里取出個紙箱子,用纏在手上的汗巾擦了把汗,推門而入,直奔前台。

「孫……」他低下頭似乎在辨認快遞單上的名字:「孫洋在嗎,快遞。」

「孫老師不在,他一個星期就來上一次課。」穿著旗袍的前台小姐溫言細語,對快遞員的態度相當好。

中年人皺著眉頭,摸出手機打電話。前台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旗袍女孩看了一眼中年人,遲疑著把電話接了起來。

「喂,孫洋是嗎,孫洋在不在?」中年人粗聲粗氣地叫嚷。

「先生,唉,先生,」旗袍女孩一臉無奈,「你打的就是我這個電話啊。」

「啊唷,那怎麼弄,這人他沒留手機號啊。」

「快遞的是什麼東西,要不您留在這裡,我代孫老師簽收一下,等過幾天碰到了我給他?」

「單子上寫著是禮物,標了個凍品,一定要今天送到的。你有他手機嗎,你打一個,問他在哪裡,我現在送過去。」

旗袍女孩讓中年人稍等,開始撥孫洋的電話。

「是誰寄的?」孫洋在電話里問她,她問中年人。

「就寫了個姓,黃先生,東西從廣州發過來的。」他回答的時候,貼著紙箱底部的手指因為緊張而輕微地顫動起來。他盯著女孩,看她的反應。

女孩毫無所覺,她原話轉述過去,停了一會兒,點頭說好,然後掛了電話。

「我把地址寫給你,你這就給孫老師送過去吧。」她說。

李善斌咧開嘴笑起來。

「好嘞。」

兩小時後,因為不熟路而繞了好多圈的李善斌騎著那輛臨時買來的破助動車,進了銀湖的一片高檔住宅區。他在一座獨棟別墅的大鐵柵欄前停下,確認過門牌,8號。

門前停了三輛小轎車,一輛是賓士,另兩輛不認得車標,感覺不會比賓士差。從車的停放位置看,像是客人。外人在有點麻煩,李善斌想。但是他也沒辦法徘徊太久,進小區的時候保安問過他是幹嘛的,8號門前也裝了攝像頭,一個快遞員多磨蹭兩分鐘都顯得異常。

至少找到正主地址了,已經足夠順利,不能指望太多,先往前闖,闖過去再看路。李善斌拿出箱子,按響了門鈴。

對講機響了。

「快遞!」他吼了一嗓子。

「往後退!」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然後鐵門緩緩向外打開。

李善斌退後兩步,讓開鐵門,抬腳就往裡走。

門後是個小院子,李善斌順著中間的石子路走到門廊前,兩步跨上五級台階。房門姍姍打開,門後的中年女人穿著打扮像是保姆。她瞧見李善斌已經在門前,微微吃了一驚,這快遞員的腿腳夠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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