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李怡諾取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

劉桂蘭特意帶著李立避出去了,留李怡諾獨對老馮。

「我想你們總要看看這類照片的吧。就先找出來了。」李怡諾說。

老馮拿起照片,這是一張時靈儀的生活照。他想應該是,儘管照片上的時靈儀和身份證照片有著極大區別。

照片是在外灘拍的,背景是人民英雄紀念塔。時靈儀一身淺黃色風衣,沒有扣扣子,只以腰帶扎著,披一頭長波浪,面向鏡頭盈盈淺笑。她眉似黛眼如漆,江風拂起發梢,春日嬌顏,便是印在一張固定的相片上,也流轉出讓人心馳的神韻。李善斌站在她身旁,許是高跟鞋的緣故,矮了時靈儀幾分。他沒戴眼鏡,穿件灰色夾克,攬著時靈儀咧嘴笑。兩個人都是二十多歲的模樣,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白一黑,實在難說是「一對璧人」。就人物風貌論,正如老鄰居白崇德所言,不甚般配。

看李善斌緊緊抓著嬌妻唯恐有失的模樣,老馮實在難以想像,正是這同一個男人,在多年後殘忍將其殺害,並分屍拋棄。人心之叵測易變,還有過於此的嗎?

照片左下角有拍攝時間:1995.3.11。其時正當春光明媚,萬物生髮,兩個年輕人在這樣的時節,不該對未來的人生抱以最大的期待,嚮往著更好的生活嗎。或許,彼時他們正是這樣的呢。相片薄紙,如人生匆匆之一隙,一隙之間一紙之後,有多少讓人不忍之事?

有了證人之後,對李善斌的A級通緝令在今天凌晨就發出了。老馮今天來,除了希望得到抓捕李善斌的線索,也想探究這不忍之事,是如何發生的。照片上春光中的兩人,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了生死兩分的最後時刻。

「這是我能找到的她最近的照片了。我媽回來以後,就沒再拍過照片。」

老馮放下照片,開口卻說了另一件事。

「一般情況,薛長久,」

他忽地又停下來,瞧了瞧低眉垂目的李怡諾,問,「你知道這個名字吧?」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李怡諾答,連眉梢都未曾動一動。

「以我的經驗他會判個四五年。你傷在頭頂,臉沒事,聽覺神經沒傷的話,聽力也會恢複,所以法醫鑒定不到重傷的。他減個刑三年多也就出來了,如果你指望他會在牢里呆上個小十年,不太可能。」

「足夠了。」李怡諾說。

老馮倒是一愣。他說這話,沒料到李怡諾會應和,他以為李怡諾肯定會裝傻,否認薛長久此番是入了她彀中。

「我十六歲,今天我都不怕他,再過個三四年,還會拿他那樣一個從牢里出來的糟老頭子沒辦法嗎?」

說這一句話時,李怡諾微微低著頭,語氣平緩面目恭肅,連眼皮都不曾抬一抬。但不知怎的,老馮卻生出了一種錯覺,恍惚間彷彿看到對面的少女挑眼拿他一瞧,如陽光下平靜湖面的微波忽地折射到某個角度,有璀璨灧光一閃而過。

這樣的少女,真是讓人……一時之間,老馮卻不知道該怎樣評價。甫一見面,先是直接拿了時靈儀的照片給他,再是對薛長久之事毫不諱言,顯然一夜過後,她已對形勢有所判斷,接下來關於案情的詢問,不會有太大難度了。原本準備的許多說服話語,自然也不必擺出來。這樣一個人,說不怕幾年後出獄的薛長久,老馮信。李立在李家養大,也必然更傾向李怡諾,而非親生父親薛長久。以弱柳般的窈窕身姿,行昨天那番凌厲舉動,在十六歲的年紀,心智決斷樣樣不缺,換了其他人或許不是嘆服就是畏懼,可老馮卻隱隱約約,生出了些許柔軟的憐惜。

她十六歲,沒有了母親,也快要沒有了父親。

「你和弟弟的感情很好啊。」老馮說。

「是我弟弟啊。」李怡諾回答。

莫說同母異父的姐弟,就是血緣更近一步,能做到這樣的,真有很多嗎?

「有你這樣的姐姐,是李立的福氣。但真想照顧好他,光憑著昨天的事情,也是不夠的。」老馮這樣說著,卻心虛起來。自己對女兒又如何?

「嗯。」李怡諾應了一聲。

短暫的冷場,最終還是李怡諾抿了抿嘴,把視線從桌面移到了對面的老馮臉上。

「您今天來,想問我爸,還是我媽?」

老馮沒來由地鬆了口氣,然後又覺得不對,因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可也一點都不會輕鬆。

「薛長久目擊了你……李善斌深夜丟棄時靈儀的屍體。所以現在,『六一三』案的頭號嫌疑人就是你爸。」老馮一度試圖在這句話里不要出現「你爸」「你媽」這樣的指稱,但還是沒能做到。

僅此一句話,殘酷的圖景已拉開在這位女兒面前。

李怡諾卻只是說一句「是這樣啊」,老馮甚至判斷不出她的語氣,是疑問,是驚訝,還是陳述。

「對李善斌的通緝令已經下發了。我今天來,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幫助。和這個案件相關的信息,需要你說清楚。」

「我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他畢竟是一個父親,這樣的時候,沒做什麼讓我為難的事情。他離開得很乾脆。」

「一個父親。」老馮點點頭,「但他同時也是一個丈夫。」

「不,他不是。他們沒復婚!」李怡諾脖子一梗,臉上掠過一抹潮紅。

老馮注意到了女孩突然激動起來的情緒。

「好吧,那麼,先說說你母親。對她的被害,你好像並不太意外,也並不很傷心。」

李怡諾平靜下來。

「那天下午,爸爸在校門口等著我放學,說搬家了。他直接把我領到新的住處,說原來的地方漲房租了,而我媽媽……他找到一家願意收治的精神病院,已經送進去了。奶奶和李立早在了,東西大多數也搬過去了,傍晚爸爸又跑了一次,把剩下的東西搬好了。我們確實也沒有多少家當。」

「這是哪一天?」

「四月二十七。」

「這麼倉促,你真的沒有懷疑過什麼嗎?具體送到什麼精神病院,你沒想過去探望嗎?」老馮盯著追問,李怡諾這樣不緊不慢的語調,真是讓他難受極了。

「那天早上,我爸讓奶奶帶著小立去城隍廟玩。我猜她們回來的時候,爸爸也說了類似的理由吧。我爸借了公司的車搬東西,和李叔兩個人搬好的,沒讓我們幫忙。」

「李叔是李揚?」老馮插問了一句。

李怡諾點頭。

「現在真要想起來,媽媽那時候應該還在家裡吧。在床底下吧,也沒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了。我媽去了哪個醫院,我沒問過,奶奶也沒問過。你一定很奇怪吧,我們不問。你肯定在想,是不是我們和爸爸一起,殺害了媽媽?」

老馮不說話,兩隻眼睛緊緊盯住李怡諾。

「就在前一天,四月二十六,我媽差點一把火把屋子燒了。火撲滅以後,我媽跪在地上,抱著我爸的腿求他。那時候我在,奶奶在,甚至小立都在。她什麼都不顧!」

這句話里有太多的信息,老馮緊著最重要的問。

「求你爸什麼?」

李怡諾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種表情,這表情讓老馮想到廟裡的佛像——無言而悲憫的凝望,此刻在李怡諾的臉上又更多了幾分譏誚。

「求爸爸殺了她。」她神思不屬地說出這句話,彷彿又一次聽見了那歇斯底里的哭嚎。在這一剎那,李怡諾連通了父親,感受到了李善斌在那一刻的心情。痛自骨髓中起,閃電般把她貫穿,將她擊潰,與之相比,昨日發簪穿耳的痛苦根本不算什麼了。爸爸,她輕呼了一聲,對面老警察的身影頓時模糊在奔涌的淚瀑之後。

這是老馮第一次看見一個人,在轉瞬之間,從原本的鎮定,崩塌成如此的涕淚橫流。他看著李怡諾撐著桌子踉蹌站起,衝進衛生間,聽她在裡面擰開了水龍頭,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有坐等她自己安定下來。好在他並沒有等太久,幾分鐘後,李怡諾重新回到他對面,除了通紅的眼睛和鼻尖外,再看不出剛才失控的痕迹。

「我媽走的時候,我還沒有現在的李立大。」李怡諾的聲音比正常稍低了一分。

「那個時候的記憶,我已經分辨不清了。她給我織過帽子吧,給我唱過歌,教我認天上的星星,這些……」

李怡諾聳聳肩:「裡面肯定有些是假的,她走的時候,我實在太小了。當然我會問爸爸,他就給我反覆說,說媽長什麼樣子,有多喜歡我,說媽總有一天要回來的。我對媽媽的記憶模糊下去了,他說一遍,我就清晰一點,模糊,又清晰,這樣一遍一遍地輪迴。我媽啊……那都是爸造出來的,他編了個夢給我,最好的媽的樣子,最好的老婆的樣子。他說媽媽執行任務去了,特別關心我,一直在信里問我,他說媽媽天亮前剛回來過,只是沒有叫醒我,給我留了一條她織的絨線圍巾。蠻暖和的,後來有一天,我知道了圍巾上的那個圖案是恆源祥的商標。再後來,我就不問了,一句不提。」

說到這裡,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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