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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不順。

李善斌所購買垃圾袋及鋸子的型號和作案工具能對上,購買時間也與被害人死亡時間重合,人雖然沒抓到,但是他不合情理的消失,以及在便利店內的舉動,更足以證明了他的嫌疑。可以說,在邏輯鏈上,李善斌和「六一三」碎屍案已經完美聯繫在了一起。專案組上上下下原本有著極大的信心,要在短時間裡迅速完善證據鏈,對李善斌通緝抓捕,然而第一輪情況摸下來,李善斌竟然出乎意料得乾淨。

李善斌現年四十歲,父母是回滬知青,他生在六盤水,一直到十五歲才隨著落實政策的父母來到上海,初中畢業讀了個技工學校,出來後在印刷廠一待就是二十年。印刷廠如今成了印刷公司,所有制從國營變成了民營,李善斌也從普通工人,晉陞為印刷機長。這樣的工作環境和工作年數,讓工友比親友更熟悉,而李善斌又不善交際,朋友圈即工作圈,所以專案組覺得,能從李善斌的同事口中打聽出被害人的身份線索。

李善斌幾乎每年都是公司的先進個人,如果有哪年沒評上,不是因為他幹得不好,而是他主動推讓。一個勤勤懇懇的好人,一個老實人,這是上上下下所有同事對李善斌的一致評價。對這樣的典型人物,每個人都不會陌生,一個足夠大的群體里,總會有幾個整天悶著不知在想什麼的人,有暴躁易怒動不動就翻臉的人,有嘻皮笑臉愛講下流話的人,也會有李善斌這樣,原則問題之外不和人發生矛盾,肯吃虧不記仇,踏踏實實待人處事的人。某種程度上說,正是這樣的人構成了整個社會的核心,他們的存在讓周圍的人安心,並且生出「畢竟還是有這樣的人啊」的感慨,從而不再下墜成為更壞的自己。他們就像一個個榫頭,聯接起周遭的普通人,共同構成了托承社會的基石。

通過與十幾名印刷公司員工的交談,包括與其中五位李善斌的多年老友的深入溝通,許許多多的細節,一樁樁回憶,慢慢在專案組面前拼出一幅畫像。每一個切面、每一塊碎片都有著共同的指向性——一個老好人,沒有疑點。然而如果他真是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是分屍案的兇手?

車間主任李揚比李善斌大一輪,李善斌進廠的時候,李揚是印刷機長,可以說是他手把手把李善斌帶出來的,兩個人感情很深。現在李善斌住的房子,就是李揚借給他的。

老馮先問李揚,李善斌當時是怎麼請假的。既然年年都是先進個人,請假的次數一定不多。

「全公司數善斌加班最多,每年年底都積了一大堆調休浪費掉,所以他要請假的時候,誰會不準呢。這次是剛剛結束一個大訂單,業務上空下來了,他找我說要請段時間的假。」

「哪天開始請假的,請多久?」

「周一請的假,說是先請十天。」

「到下周三?還是說算上休息天有兩周?」

「是兩周了。」

「很長的假了。再怎麼有調休,請這麼長的假,不多的吧?他從前也請過這麼長的假?」

「那一年他結婚的時候,也就請了三天的假,有一次帶孩子回六盤水,請了五天假。」

「那就是頭一次請長假,先請十天可能還要延假。這個很不尋常,說原因了嗎?」

李揚的表情有了變化,複雜微妙又意蘊深長。老馮看出了變化,但是他解讀不出來,這已經超出了他所能捕捉到的情感頻率。他記起有一次參觀葡萄酒廠,明明佳釀就在一個個大橡木桶里醞釀發酵轉化,可他連一絲味兒都聞不見。

「他說太累了,想歇一歇,就是這個理由。善斌也是不容易,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又侍奉媽。人到中年了啊,可往後看看,還有很長的路。不像我,沒幾年就退休享福了。我也是從四十歲過來的,知道走到河中間,兩頭不著落的滋味。」

「那兩個孩子,女兒是他和時靈儀生的吧,兒子呢?」

時靈儀是李善斌前妻,六盤水人,兩個人在一九九零年結婚,一九九五年離婚。

「兒子啊……」李揚想了想,然後慢慢搖頭:「是又多了個孩子,但這種私事,他不提別人也不好追問。不過你們警察,查查戶口簿出生證之類的,不就知道了嗎?」

孩子沒查到出生證,也沒上戶口簿,系統里沒這個人。這個事情不尋常,一會兒老馮就打算再去一次李家了解情況。

「李善斌和時靈儀離婚那麼多年,應該有幾段其他感情吧,你們關係這麼好,多少知道一點?」

和李善斌有交往或糾葛的女性,是警方的重點方向。但迄今為止,還沒發現和內褲人名相符的。

「早些年給他張羅過,但他那個木訥性子,又一心都在孩子身上,難啊。」李揚苦笑,「再說他家這麼艱苦,女方條件好一點的看不上,差一點的么過來更是拖累。」

打聽不出感情生活,老馮再問和李善斌鬧過矛盾的人,和其他被調查者一樣,李揚直搖頭。

「善斌根本就不會和人鬧不痛快,反過來也一樣。肯吃虧懂退讓顧大局,意氣從來不上頭,你說說這樣的人,怎麼和人衝突?你還問仇啊恨啊的,上升到這個層面,這怎麼可能嘛。」

因為沒有直接證據,警方在調查的時候,只說是要配合重要案件調查,不能直說李善斌是兇殺案嫌疑犯,但大家都能聞出味兒來,知道李善斌怕是攤上了大事。沒一個人落井下石,話里話外全都在為他辯護,做人做到這樣,真是不容易。

關於租房,老馮是最後才問的,因為看似和案子關聯不大。通常來講把房子租給熟人,容易發生問題,但如是李善斌這樣的為人,當然又不一樣,彼此都會很放心。可是這個問題問出去,收穫的回答卻讓老馮多想了一層。

李揚的房子,借給李善斌沒多長時間,僅僅才兩個月。

「你再回憶一下,到底是哪一天?」老馮追問。

「是四月底,哎呀我這記性,非得要說哪天也精確不了,因為老夥計了沒弄合同那玩意兒。我這房子空下來有陣子了,想著再簡單裝修一下,多租三五百塊錢,但一直忙沒顧上。善斌知道這事兒,那天他忽然打電話給我,說就這麼租給他唄。我說行。讓我想想啊,不是二十九三十號這麼貼著月底的日子,應該是二十六七號,或者二十七八號。他倒是說搬就搬的,當天和我說了,立刻問我拿鑰匙住進去了。」

李揚說的這三天,正覆蓋了死者的死亡日期。

「他原來住在哪裡,有和你說為什麼搞得這樣倉促嗎?」

「說是臨續約了房東漲租,他手頭太緊了。他租那地方我也沒去過,大概我知道,離咱們公司不遠。」

李揚說了個大致區域,老馮記下來,這是個重要線索,回頭專案組在那幾個街區摸一遍,多花點警力准能找到。轉念一想,老馮敲自己腦殼,費這勁幹什麼,問一下李怡諾不就知道了。

嫌疑人在關鍵時間點上有異常舉動,追下去很可能會給案子帶來進一步線索。

「李善斌一直租房?他父母沒留下房子?」老馮多問了一句。

「有房子,前年給燒了。」李揚嘆了口氣,「要不是那場火,善斌不至於這樣難。」

老馮沒想到在問話的最後階段會有這麼多成果。

家宅付之一炬,哪怕房子再小再破,那也是在上海市區的房子。這是警方目前所掌握的,嫌疑人近年來唯一的人生重大變故。

老馮騎車往李家去的時候,太陽正釋放著一天里最後的熱辣。他意識到,距離李善斌在便利店現身,已經過去了二十四小時。他曾經離嫌疑人只有二十分鐘的差距,彷彿是一個錯身,而今又越行越遠。他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驅離腦海。

無論如何,警方已經找准跑道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見到這個李善斌。

昨天給警方線索的老頭依舊半躺在小徑拐角,老馮騎著車經過的時候,老頭抬了一眼,像個哨兵。

來之前,老馮電話確認過李怡諾和劉桂蘭都在家。開門的還是李怡諾。

「警察叔叔好。」她怯怯地打招呼,然後又問,「是有我爸爸消息了嗎?」

「現在還沒有。」老馮回答。

李立聽見動靜,從裡屋大叫著「爸爸」衝出來,被姐姐一把拉住。

劉桂蘭去給老馮倒了一杯白水,李怡諾又從冰箱里拿了瓶冰可樂,不管老馮怎麼推辭,還是給他擰開了。

小廳沒有沙發,老馮被安排坐靠背椅,其他都是方凳圓凳。劉桂蘭讓李立去裡屋玩,李立不願意,大鬧說要爸爸回來。李怡諾蹲下來,雙手搭著弟弟的肩膀,李立便安靜下來。李怡諾說你想聽就呆在我旁邊,別說話,李立點頭。劉桂蘭在旁邊反覆教育李立聽話要乖,但小男孩顯然對奶奶的念叨並不在意,卻很服帖姐姐。劉桂蘭又回過頭告訴老馮,這孩子其實很懂事,從不會惹出真正的麻煩,並且舉了兩個例子。毫無疑問,老馮對此並無興趣,他只想趕快找個機會開口說正事。

昨天老太太的嘴還沒這麼碎,許是受了驚嚇,今天卻是恢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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