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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警察踩著椅子,把「會議室」牌子換成了「613」。

今天是六月十四號,昨天發現了頭兩個屍袋,今早聽說又發現了一個,雖然法醫結果還沒出來,但大家都覺得裝在這三個袋子里的是同一個人。不出意外的話,這兩天還會再來幾個袋子。

從今天起,市局刑警大隊三樓的這間會議室,就變成「六一三」碎屍案的專案室了,二十分鐘後開第一個會。

老警察把案情圖片用磁鐵一張一張釘在白板上。幹完這些,專案室已經陸陸續續進了幾個人。老警察在角落的位子坐下,法醫老王走過來,拍拍他肩膀。

「老馮,怎麼是你來干這些活,市隊那些小王八蛋呢?」

老馮笑笑。

老馮的年紀比看起來年輕一些,差一歲五十,在基層派出所幹了二十多年刑警。業務能力算很紮實了,但這輩子沒立過一次功,和他同年進局的,如果還在刑偵口,不是在區隊就是在市隊,還有當了區隊長的。也說不上是他運氣特別差,更不是被誰壓制,性格使然。

同事說他做事有條理,一步一個坑,太本分了。老馮明白這是客氣話。

人的行為,要麼出於理性需求,要麼出於感性需求,老馮可以很好地理解前者,但對於後者,總像隔靴搔癢,把握不到細微處。十七歲,同桌失戀崩潰,揪著他痛陳心緒,老馮給不出像樣的安慰,同桌扭成麻花的心尖尖讓他深感離奇,並且第一次對某些事情狐疑起來。二十一歲,老馮在父親的告別儀式上黯然肅立,回想音容,感受胸中罕見起伏的波瀾,母親和哥哥姐姐已經哭得撕心裂肺,其他親友的哀色也遠勝於他,老馮終於確認,自己和絕大多數人不同。

老馮從沒為此看過醫生,他猜測自己屬於某種先天性的情感缺失,準確地說應該算情感削弱,就和有些人痛感缺失一樣。同樣的情感刺激,他只能感受到正常人的兩三分。老馮從來沒有痛快淋漓地大笑或大哭過,相逢的歡喜和別離的愁苦總是淡淡的。三十一歲時因為母親的要求結婚,四十一歲時因為妻子出軌而離婚,一進一出,於他只是同一句話:哦,那就這麼辦吧。

人間以情感上色,所以老馮始終霧裡看花。有時候他會想,自己本該因為這種不同而深感自卑的吧,然而自卑也是一種情感。年紀漸長,他開始學會在適當的時候露出笑容,假裝生氣或難過,只是拿不準像了幾分。

老馮總是按部就班地做事,分析起各類數據也頗有條理,聽起來很合適破案工作,其實不然。刑案,尤其重大惡性案件,往往是因為情感衝動,哪怕是蓄謀殺人或者看似冷靜的連環殺人,兇手的變態心理也是作案動機中不可缺失的一環。辦案人員如果不理解動機,光靠不充分的作案痕迹,很難抓到犯人。此外,面對通常亂作一團的線索,靈感也是很重要的,可以指引辦案方向,靈感源自偵查員的聯想力,對缺乏情感感知的老馮來說,聯想是奢侈品。

不過,對於其他刑警來說,有老馮在組裡是很舒服的,一切細緻枯燥的事都可以扔給他,老馮從不抱怨半句。這些活是破案的基礎,會佔用大量時間,吃力不討好,沒人高興干卻又少不了。所以,只要是發生在老馮轄區的案子,需要基層派出所配合的,必然是調他上去,好用。

支隊長王興走進來的時候,專案室里已經煙霧繚繞。刑警都是老煙槍,沒人能倖免。

哪怕是第一次開會,專案組也沒套話。碎屍案有多惡劣多嚴重,不用說在場的人都知道,所以他直接開始講案情。發現屍袋的過程乏善可陳,根據其發現地點,當時就制定了周密的搜索計畫,發動幹警輔警和大量環衛工人尋找可能存在的其他屍袋,目前已見成效。昨天兩個袋子,今天又來一個,都是在附近的小河道里發現的,分別裝著人的胯部、左腿和頭顱。剛剛得到消息,在化糞池裡撈上來個垃圾袋,裡面有大塊的疑似人體,正在送過來,聽電話描述,多半是軀幹部分。

資深老法醫王德坤講了當下的法醫學進展,首先確認了三個黑色垃圾袋裡的屍塊都屬於同一個女性,因為袋子里都滲進了河水,腐爛嚴重,死亡時間初步預估七周,這兩天會出更精確的日期。然後是被害人基本生理特徵。

王興擇要點寫在大黑板上。

被害人:女性,死亡時間2006.4.25—5.2,年齡35—40歲,身高165—170CM,體重55—60KG,B型血,生育過。

僅此而已。王德坤想了想又補充說,根據胯部屍塊的骨盆情況,被害人可能生育過不止一次。

「今天五點前給我準確年齡。頭部呢?什麼時候能出畫像?」王興問。

「頭早上剛送來,面部復原還要再等等。而且吧,這臉被毀得厲害,所以別太指望畫像。」

王興皺起眉頭,這個信息他也是才知道。

「臉毀過?死亡前死亡後?」

王德坤攤攤手。

「死亡時間比較長,這個目前難以判斷。剛才開會前我還在檢查,屍體的喉部軟骨有受到嚴重扼壓的痕迹,舌骨骨折。胯和左腳沒有明顯外傷,就看一會兒送來的軀幹部分情況了,要是也沒傷,初步可以把死亡原因暫定為機械性窒息,嗯,扼死。」

「掐還是勒?」

「不是勒。」

勒是用繩子,掐的話基本就是徒手了。

王興在案情黑板上寫上死亡原因「扼死」,在後面加了個問號。

「所以如果是掐死的,面部的傷就可能是死後造成的了。同樣如果沒有兇器,那麼激情殺人的可能性就要大過預謀殺人。」王興說。

他提高了嗓門,說:「殺人,分屍,拋屍,可能的面部毀容。咱們要逮的這個狗崽子,他不但很殘忍,還有點兒反偵察能力。從幾個拋屍點來看,這傢伙對附近是了解的。現在,咱們手裡最有價值的線索,是這個!」

王興走到貼滿案情圖片的白板前,敲敲其中一張照片。

那是最先發現的胯部特寫。

他掃了眼白板上的其他照片,然後走回自己的辦案筆電前搗鼓了幾下,把一張新照片投影出來。

並不是屍塊照片,而是原本穿在屍塊上的內褲特寫。

這是一條深色內褲,因為浸透血液,分辨不出原本的顏色。

王興沒有馬上說話,在場的大多是有經驗的老刑偵,自有判斷,議論聲逐漸響了起來。

老馮也在看這條內褲。雖然不像影視作品裡腦袋裡裝了計算機的神探(如果真能這樣,倒也能彌補情感缺失的弱項了),但單純的觀察比對,是他相對擅長的方向。

這是一條鬆散寬大的平腳內褲,鬆散不是式樣,而應是多次洗滌後面料失去彈性的結果,甚至有一小截鬆緊帶戳出了布料。這內褲也壓根兒談不上式樣,或者說式樣非常老舊。觀察到這裡,老馮就意識到了問題,在上海這座大城市裡,三四十歲的女性還打扮得非常時髦,如果死者是這個年齡段,為什麼會穿一條通常老年女性才會穿的內褲呢?

一條不符合死者年齡的內褲。反常往往意味著突破口。

王興這時候開了口。

「看出點東西了吧,這條內褲和死者的年齡碰不攏。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注意看。」

王興圈了左褲腰的一處,然後翻到下一張局部放大圖。

哪怕放大了,照片上的異樣也並非一眼可辨。

老馮眯起眼睛,在血污掩蓋下,內褲上原本有一些……針眼?

「看見沒有,針腳痕迹。」王興這次沒有賣關子,「這條內褲上,曾經縫過圖案。」

「商標?還是?」有人問。

王興拿筆在黑板上畫了一排三個圓圈。

「是排成一行的三個圖案,具體還在辨認。難度很大,線洗沒了,針孔也磨了。不過初步確認一點,這應該是三個字,中文字。」

王興這話說完,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人名」。這是直覺,說「幾乎」就是排除了老馮,因為對他來說,同時想到了許多與「人名」並列的可能性,比如三個字的商標,或者對個人有意義的三字詞語,比如「勿忘我」「賺大錢」等。一件事存在千萬種可能,但偵破需要確定一個方向,這就是老馮的問題。

事實上,哪怕遵循絕大多數人的直覺,把這三個圖案假定為人名,問題依然很多。這是不是死者的名字,這會不會是兇手的故布疑陣(死者身上留下的唯一衣物竟如此反常)等等,忽略掉這些,單單考慮表層的最大疑問已經足夠讓偵查員們頭痛——有誰會把自己的名字縫在內褲上呢?

線索的離奇程度,往往和重要性正相關。離奇意味著背後必然有一個特殊原因,一旦破解,會極大推動案件進程。所以,王興才說,這條縫過字的內褲,是目前的最大線索。

基本案情說完,接下來大夥開始討論。然而可供討論的東西就這麼一點兒,受害人身份不確定,死因還打著問號,屍袋附近的搜查沒發現任何有效線索,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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