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精神生活的方式之一。人有兩個自我,一個是內在的精神自我,一個是外在的肉身自我,寫作是那個內在的精神自我的活動。普魯斯特說,當他寫作的時候,進行寫作的不是日常生活中的那個他,而是「另一個自我」。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外在自我會有種種經歷,其中有快樂也有痛苦,有順境也有逆境。通過寫作,可以把外在自我的經歷,不論快樂和痛苦,都轉化成了內在自我的財富。有寫作習慣的人,會更細緻地品味、更認真地思考自己的外在經歷,彷彿在內心中把既有的生活重過一遍,從中發現豐富的意義並儲藏起來。
我相信人不但有外在的眼睛,而且有內在的眼睛。外在的眼睛看見現象,內在的眼睛看見意義。被外在的眼睛看見的,成為大腦的貯存,被內在的眼睛看見的,成為心靈的財富。
許多時候,我們的內在眼睛是關閉著的。於是,我們看見利益,卻看不見真理,看見萬物,卻看不見美,看見世界,卻看不見上帝,我們的日子是滿的,生命卻是空的,頭腦是滿的,心卻是空的。
外在的眼睛不使用,就會退化,常練習,就能敏銳。內在的眼睛也是如此。對於我來說,寫作便是一種訓練內在視力的方法,它促使我經常睜著內在的眼睛,去發現和捕捉生活中那些顯示了意義的場景和瞬間。只要我保持著寫作狀態,這樣的場景和瞬間就會源源不斷。相反,一旦被日常生活之流裹挾,長久中斷了寫作,我便會覺得生活成了一堆無意義的碎片。事實上它的確成了碎片,因為我的內在眼睛是關閉著的,我的靈魂是昏睡著的,而唯有靈魂的君臨才能把一個人的生活形成為整體。所以,我之需要寫作,是因為唯有保持著寫作狀態,我才真正在生活。
我的體會是,寫作能夠練就一種內在視覺,使我留心並善於捕捉住生活中那些有價值的東西。如果沒有這種意識,總是聽任好的東西流失,時間一久,以後再有好的東西,你也不會珍惜,日子就會過得渾渾噩噩。寫作使人更敏銳也更清醒,對生活更投入也更超脫,既貼近又保持距離。
有各種各樣的收藏家。作家也是收藏家,他專門收藏自己的作品。當他打開自己的文櫃,擺弄整理自己的文字時,那入迷的心境比起集郵迷、錢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他的收藏品只有一個來源,便是寫作。也許正是這種特殊的收藏癖促使他不停地寫呵寫。
文字是感覺的保險柜。歲月流逝,當心靈的衰老使你不再能時常產生新鮮的感覺,頭腦的衰老使你遺忘了曾經有過的新鮮的感覺時,不必悲哀,打開你的保險柜吧,你會發現你畢竟還是相當富有的。勤於為自己寫作的人,晚年不會太凄涼,因為你的文字——也就是不會衰老的那個你——陪伴著你,他比任何伴護更善解人意,更忠實可靠。
靈魂是—片園林,不知不覺中會長出許多植物,然後又不知不覺地凋謝了。我感到惋惜,於是寫作。寫作使我成為自己的靈魂園林中的一個細心的園丁,將自己所喜愛的植物趕在凋謝之前加以選擇、培育、修剪、移植和保存。
我不企求身後的不朽。在我的有生之年,我的文字陪伴著我,喚回我的記憶,溝通我的歲月,這就夠了。
我也不追求盡善盡美。我的作品是我的足跡,我留下它們,以便辨認我走過的路,至於別人對它們做出何種解釋,就與我無關了。
我把易逝的生命兌換成耐久的文字。文字原是我挽留生命的手段,現在卻成了目的,而生命本身反而成了手段。
最純粹、在我看來也最重要的私人寫作是日記。我相信,一切真正的寫作都是從寫日記開始的,每一個好作家都有一個相當長久的純粹私人寫作的前史,這個前史決定了他後來之成為作家不是僅僅為了謀生,也不是為了出名,而是因為寫作乃是他的心靈的需要。一個真正的寫作者不過是—個改不掉寫日記習慣的人罷了,他的全部作品都是變相的日記。他向自己說了太久的話,因而很樂意有時候向別人說一說。
我認為我的寫作應該從寫日記開始算,而不是從發表文章開始算。通過寫日記,我逐漸獲得了一種內在的視覺,使我注意並善於發現生活中那些有價值的片斷,及時把它們抓住。如果沒有這種意識,聽任好的東西流失,時間一久,以後再有好的東西,你也不會珍惜,日子就會過得渾渾噩噩。
人生最寶貴的是每天、每年、每個階段的活生生的經歷,它們所帶來的歡樂和苦惱,心情和感受,這才是一個人真正擁有的東西。但是,這一切仍然無可避免地會失去。通過寫作,我們把易逝的生活變成長存的文字,就可以以某種方式繼續擁有它們了。這樣寫下的東西,你會覺得對於你自己的意義是至上的,發表與否只有很次要的意義。
寫作的快樂是向自己說話的快樂。真正愛寫作的人愛他的自我,似乎一切快樂只有被這自我分享之後,才真正成其為快樂。他與人交談似乎只是為了向自己說話,每有精彩之論,總要向自己複述一遍。
當一個少年人並非出於師長之命,而是自發地寫日記時,他就已經進入了寫作的實質。這表明第一,他意識到了並試圖克服生存的虛幻性質,要抵抗生命的流逝,挽留歲月,留下它們曾經存在的確鑿證據;第二,他有了與自己靈魂交談、過內心生活的需要。
寫日記一要堅持(基本上每天寫),二要認真(不敷衍自己,對真正觸動自己的事情和心情要細寫,努力尋找準確的表達),三要秘密(基本上不給人看,為了真實)。這樣持之以恆,不成為作家才怪呢,——不成為作家才無所謂呢。
寫作也是在苦難中自救的一種方式。通過寫作,我們把自己與苦難拉開一個距離,把它作為對象,對它進行審視、描述、理解,以這種方式超越了苦難。
一個人有了苦惱,去跟人訴說是一種排解,但始終這樣做的人就會變得膚淺。要學會跟自己訴說,和自己談心,久而久之,你就漸漸養成了過內心生活的習慣。當你用筆這樣做的時候,你就已經是在寫作了,並且這是和你的內心生活合一的真實的寫作。
遇到惡人和痛苦之事,我翻開了日記本,這時候我成為一個認識者,與身外遭遇拉開距離,把它們變成了藉以認識人性和社會的材料。
以為閱讀只是學者的事,寫作只是作家的事,這是極大的誤解。閱讀是與大師的靈魂交談,寫作是與自己的靈魂交談,二者都是精神生活的方式。本真意義的閱讀和寫作是非職業的,屬於每一個關注靈魂的人,而職業化則是一種異化。
文字的確不能替我們留住生活中最好的東西,它又不願退而去記敘其次好的東西,於是便奮力創造出另一種最好的東西,這就有了文學。
寫作不是簡單地把外在世界的東西搬到了內在世界中,它更是在創造不同於外在世界的另一個世界。雪萊說:「詩創造了另一種存在,使我們成為一個新世界的居民。」這不僅指想像和虛構,凡真正意義上的寫作,都是精神自我為自己創造的一個新世界。
席勒曾說,任何天才都不可能孤立地發展,外界的激勵,如一本好書,一次談話,會比多年獨自耕耘更有力地促進思考。托爾斯泰據此發揮說,思想在與人交往中產生,而它的加工和表達則是在一個人獨處之時。這話說得非常好,但我要做一點修正。根據我的經驗,思想的產生不僅需要交往亦即外界的激發,而且也需要思想者自身的體貼和鼓勵。如果沒有獨處中的用心加工和表達,不但已經產生的思想材料會流失,而且新的思想也會難以產生了。
靈感是思想者的貴賓,當靈感來臨的時候,思想者要懂得待之以禮,寫作便是迎接靈感的儀式。當你對較差的思想也肯勤於記錄的時候,較好的思想就會紛紛投奔你的筆記本了,就像孟嘗君收留了雞鳴狗盜之徒,齊國的人材就雲集到了他的門下。
寫作是一種習慣。對於養成了這種習慣的人來說,幾天不寫作就會引起身心失調。在此意義上,寫作也是他們最基本的健身養生之道。
為何寫作?為了安於自己的笨拙和孤獨。為了有理由整天坐在家裡,不必出門。為了吸煙時有一種合法的感覺。為了可以不遵守任何作息規則同時又生活得有規律。寫作是我的吸毒和慢性自殺,同時又是我的體操和養身之道。
如果一個人寫出了他真正滿意的作品,你就沒有理由說他無家可歸。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唯有作品不是。對家園的渴望使我終了找到了語言這個家。
拿起書,不安——應當自己來寫作。拿起筆,不安——應當自己來生活。
我相信,不但寫作,而且所謂的寫作才能,都是一種習慣。
托爾斯泰在日記中叮囑自己:無論好壞時時都應該寫。他為什麼要這樣叮囑自己呢?就是為了不讓寫作的習慣中斷。如同任何習慣一樣,寫作的習慣一旦中斷,要恢複也是十分艱難的。相反,只要習慣在,寫得壞沒有關係,遲早會有寫得好的時候。
有的人必須寫作,是因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