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編 精神家園 詩

詩的使命是喚醒感覺,復活語言。內感覺的喚醒即捕捉情緒,外感覺的喚醒即捕捉意象。復活語言,就是使尋常的詞在一種全新的組合中產生不尋常的魅力。

所以,詩就是通過語言的巧妙搭配把情緒翻譯成意象。

為什麼要把情緒翻譯成意象呢?

情緒本身缺乏語言,直接表述情緒的詞都過於一般化或極端化,抹殺了其中豐富的細微差別。直抒情緒的詩,聽起來不是空泛,就是浮誇。語言表達意象的可能性卻要寬廣得多。因此,詩人就通過設計一個獨特的意象,來間接地再現和喚起一個獨特的情緒。

詩的材料(詞)和哲學的材料(範疇)都基本上是現成的。在詩中,借詞的新的組合表達出對世界的一種新的感覺,在哲學中,借範疇的新的組合表達出對本體(道、絕對、終極價值)的一種新的領悟,都可算作創造了。

神是人類童年時代的夢,詩是人類青年時代的夢。

可是,對於個體來說,事情似乎倒了過來:詩是青年人的夢,神是老年人的夢。

詩人是守墓人兼盜墓人,看守著也發掘著人類語言的陵墓。

詩人用語言鎖住企圖逃逸的感覺,又在語言中尋找已經逃逸的感覺。他敲擊每一塊熟悉的語詞的化石,傾聽遠古時代的陌生的回聲。

在語言之家中,一切詞都是親屬。然而,只有詩人才能發現似乎漠不相干的詞之間的神秘的血緣關係。

音樂用天國的語言敘說天國的事情,詩用人間的語言敘說天國的事情。詩人痛苦了,因為俗人根據人間的事情來理解人間的語言,總是誤解了詩人。音樂家可以免於此患,反正俗人聽不懂天國的語言。

詩是語言的萬花筒。

詩人也有他的調色板,詞就是他的顏料。他借詞的重新搭配創造出新的色彩。

單色總是有限的,本領在於調配。詩才的測驗:給你一百個最常用的詞,用它們搭配出全新的效果。

詩的最大優點是凝練。它捨棄了一切過渡。它斷裂,濃縮,結晶,在太陽下閃爍奇異的光。你給它不同的光源,它就閃射不同的光彩。每一雙眼睛都是一個不同的光源。

詩應當單純。不是簡單,不是淺顯,是單純。單純得像一滴露水,像處女的一片嘴唇。

我覺得長詩是一個誤會。詩要捕捉的是活的感覺,而活的感覺總是很短的,稍縱即逝的,一長,難免用思想取代、沖淡這一點感覺。

寫詩是一種練習把話說得簡潔獨特的方法。

我對散文吝嗇了。詩是金幣,散文是紙鈔,哪個守財奴不想把他的財產統統兌成金幣珍藏起來呢?

一首好詩寫出來之前,往往會有一種焦慮不安的感覺,似乎知道已經有某種東西產生了,存在了,必須立即把它找到,抓住,否則會永遠消失。甚至有一種信念:連詞句也已經存在於某個地方,那是獨一無二、非此不可的詞句,它躲藏著,問題是要把它找出來。最貼切的詞句是找出來的,而不是造出來的。你一再嘗試,配上不同的詞,還是覺得不對勁。突然,你欣喜若狂了,一個準確無誤的聲音在你心裡喊道:對,這就是我要找的!

詩是找回那看世界的第一瞥。詩解除了因熟視無睹而產生的惰性,使平凡的事物回覆到它新奇的初生狀態。

詩無朦朧詩和清晰詩之分。是詩,就必然朦朧。人的感覺和情緒原本就朦朧,清晰是邏輯化、簡化的產物。詩正是要從邏輯的解剖刀下搶救活生生的感覺和情緒,還它們一個本來面貌。

當然,朦朧不是刻意追求晦澀。朦朧是再現真實的感覺,晦澀是製造虛假的感覺。刻意追求晦澀的詩人往往並無真情實感,故意用非邏輯化的雜亂掩蓋他的感覺的貧乏。他的真正家底不是感覺,而是概念,所以晦澀只是化了裝的清晰。

詩不得不朦朧。詩通過詞的搭配表達感覺,活的感覺都是一次性的,原則上不可複製,詩勉為其難,只好通過詞的異乎尋常的搭配,借多義性暗示、包容這獨一無二的感覺,借朦朧求準確。為了使不確定者(感覺)確定,只好使確定者(詞)不確定。

詩貴質樸。許多新詩人的最大毛病是不質樸,他們在賣弄和顯示,而不是在流露,想用標新立異的姿勢、眼神、語調引人注意,這是小家子相。

詩寫感覺和心情。我們的感覺和心情常常是由具體的人和事引起的,其中哪些值得寫,哪些不值得寫,或者說,怎樣辨別它們有無藝術價值呢?我提出一個標準:倘若除去了具體的人和事,那些感覺和心情顯得更美了,就說明它們捕捉到了人性的某種秘密,所以具有藝術感染力和藝術價值;相反,則說明它們只是與具體的人和事糾纏在一起的凡俗心理現象,僅對當事人具有日記的意義,在藝術上卻毫無價值。

我是在讀海涅的詩時想到這一點的。他的佳作都屬於前者,敗筆都屬於後者。

有一天,毫無詩意的乾燥的晴空傾倒下陣雨一般的無數詩人。

我不知道寫詩有什麼訣竅。也許,最好的訣竅就是,不要以為你是個詩人。

每當我在燈下清點我的詩的積蓄時,我的心多麼平靜,平靜得不像詩人。

我是我的感覺的守財奴。

這時代什麼也不是,我永遠是詩人。

我一無所有,但我有語言。

許多美麗的靈魂在世上曇花一現,留下了詩和藝術的花瓣。

詩屬於天才,歌屬於大眾。根本不可能有大眾喜聞樂見的詩。

颱風的中心,喧囂中的寂靜,那裡放置著詩和思想的搖籃。

你為了表達情緒而寫詩,後來就為了寫詩而尋找情緒,製造情緒。你整天生活在情緒中,離開情緒就活不了。小心,別寵壞了你的情緒,別讓情緒寵壞了你。

在你的詩里有太多的感情的下腳料。

當我從別人的詩中發現一個我熟悉的但沒有捕捉到的感覺或意象時,我嫉妒了:我失落了的,卻被別人捕捉住了,就像垂釣時從我的釣鉤上逃脫的魚被別人釣到手了一樣。

詩必須有哲學的深度。注意,是深度,而不是表相和姿態。我們愛善解男人心意的女子,可是誰愛一副男人相的女人呢?

從歷史上看,詩歌和哲學都誕生於神話的母腹,有親密的血緣關係。在性格上,哲學近於男性,詩歌近於女性。後來,這兄妹(或姐弟)倆分了家,疏遠了,甚至互不相認。但是,在所有大詩人和一部分大哲學家身上,我們仍可辨認出鮮明的血緣聯繫。一切偉大的詩歌作品必有哲學的深度,都以獨特的方式對存在有所言說。不過,在詩歌中,哲學是含而不露的,是底蘊而不是姿態。在我看來,凡在詩歌中從事說教、玩弄玄虛、堆積概念的都是壞詩人,而沒有一個壞詩人會是一個好哲學家。

詩人並不生活在聲色犬馬的現實世界裡,他在這個世界裡是一個異鄉人和夢遊者,他真正的生活場所是他的內在世界,他孜孜不倦地追尋著某種他相信是更本質也更真實的東西。這種東西在現成的語言中沒有對應之物,因此他必然常常處於失語的狀態。可是,他不能沒有對應之物,而語言是唯一的手段,他只能用語言來追尋和接近這種東西。所以,他又必然迷戀語言鍊金術,試圖自己煉製出一種合用的語言。在這意義上,詩人每寫出一首他自己滿意的詩,都是一次從失語症中的恢複,是從失語向言說的一次成功突進。

幼兒常常口吐妙語,但都隨風飄逝,沒有人長大後能夠回憶起來。等到在老師家長的教誨下開始寫分行的句子時,寫出的多是幼稚的模仿。自發的寫詩也是始於模仿,但不再是按照老師家長的教誨,而是緣於自己的閱讀。最有意義的模仿不是對技巧的模仿,而是產生了一種衝動,渴望像正在閱讀的詩人那樣,用詩歌來說自己的心事。在這個時刻,一個可能的詩人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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