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人性觀察 態度

看見可愛的景物、東西或者女人,我就會喜歡,這喜歡是自然而然的,我不能也不想硬讓自己不喜歡。但是,我喜歡了就夠了,喜歡了就是了,我並不想得到什麼,並不覺得因為我喜歡就有權利得到什麼。

我的確沒有野心,但有追求。就現在所得到的東西而言,外在的方面已遠超過我的預期,內在的方面則還遠不能使我滿意。

當我做著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時候,別人的褒貶是不重要的。對於我來說,不存在正業副業之分,凡是出自內心需要而做的事情都是我的正業。

我生活在我的思想和文字之中,並不期望它們會給我帶來成功和榮譽。現在,倘若它們已經走進了如許可愛的心靈,我就更不必在乎它們是否會帶給我成功和榮譽了。

我不願用情人臉上的一個微笑換取身後一個世代的名聲。

想到世上有這麼多好書,我肯定來不及讀完了,心中不禁悲哀。

人世間最讓我留戀的,便是好書和好女人。

此生此世,與我最近的是人,與我最遠的也是人。

我當然不僅僅屬於自己,但我也不屬於世界,我只屬於世界上不多幾個愛我的人。

我與成功無緣,因為我永遠對自己沒有把握,——對別人也沒有。

既然成功屬於塵世,完美屬於天國,我與完美的距離就更遙遠了,但因此畢竟可以夢想。懷著這夢想,我更可以不把成功放在眼裡了。

我無求於人。求朋友會傷害我的虛榮心,求敵人會傷害我的驕傲。

對於我來說,最難堪的事情之一是不得不與權力者周旋,去反對落在我頭上的某種不公正待遇,為自己爭某種正當的利益。這種時候,我多半是寧可放棄這種利益的。倘若同樣的情形落在別人頭上,我作為旁人而為之打抱不平,那就會理直氣壯得多。

我對任何出眾的才華無法不持欣賞的態度,哪怕它是在我的敵人身上。

當我註定要與一個人敵對時,我不怕我的敵手太惡,而怕他太善,使我不能下決心與他交戰。

我在兩種人面前最剋制不住傲氣,一是功名利祿之徒,二是自以為是之輩。

我是謙和的——面對一切普通人,因為我也是一個普通人。我又是高傲的——面對那些卑劣的靈魂,因為在人性的水準上,他們無比地低於普通人,理應遭到一切普通人的蔑視,包括遭到我的蔑視。世上真有如此卑劣的人,使你感到平等的普世價值對他們是不適用的。

極其自信者多半淺薄。對於那些在言行中表現出大使命感的人,我懷有本能的反感,一律敬而遠之。據我分析,他們基本上屬於兩類人,一是尚未得逞的精神暴君,另一是有強烈角色感的社會戲子。和他們打交道,只會使我感到疲勞和無聊。

在我看來,真正的使命感無非是對自己選定並且正在從事的工作的一種熱愛罷了。遇見這樣的人,我的血緣本能就會把他們認作我的親兄弟。

每當我接到一張寫滿各種頭銜的名片,我就驚愕自己又結識了一個精力超常的人,並且永遠斷絕了再見這個人的念頭。

我的生活中沒有這樣的目標,例如成為教授、院士或者議員、部長。那些為這類目標奮鬥的人,無論他們為挫折而焦慮,還是為成功而欣喜,我從他們身上都聞到同一種氣味,這種氣味使我不能忍受和他們在一起呆上三分鐘。

遇見一個對我懷有好感和善意的人,我會感到羞怯不安。我不知道對他說什麼。打招呼,太客套;默不做聲,太無禮;說說心裡話,又太唐突。

倒是見了那種對我懷有惡意的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從他身旁走過,看都不看一眼。

一件事情,即使是我感興趣的,一旦作為任務規定下來,非做不可,我就會提不起興趣來。

當然,還有另一種情況:如果沒有某種外部強制,只憑興趣,也許一件事情也不能做到底。

讀書,寫作,一切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做的時候都是享受。但是,倘若限定了時間,用趕任務的心情去做,享受就變成了苦役。

在某一類人身上不值得浪費任何感情,哪伯是憤怒的感情。

我把這一點確立為一個原則,叫做:節省感情。

我就怕人講理。我就怕人不講理。我就怕不知道人講不講理。

對於我來說,謊言重複十遍未必成為真理,真理重複十遍——無須十遍——就肯定成為廢話。

他們很狂,個個都是天下第一。我能說出的狂言只有一句:我是天下第一不狂的人。

唯一會使我感到絕望的事情是失去了愛和思考的能力。

我喜歡周圍都是漠不相干的人,誰也不來注意我。

我本能地懷疑一切高調,不相信其背後有真實的激情。

有時想一想不免感到奇怪,我這樣一個從來被自己的上司看作需要好好教育的人,現在怎麼成了能夠教育廣大人群的人。

我皺著眉頭。你問我想幹什麼?我想把天下發出噪音的金屬器具,從刀鋸斧刨,到機器馬達,統統投進熔爐,然後鑄成一座沉默的雕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