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想,人的肉體是相似的,由同樣的物質組成,服從著同樣的生物學法則,唯有靈魂的不同才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巨大差異。有時候我又想,靈魂是神在肉體中的棲居,不管人的肉體在膚色和外貌上怎樣千差萬別,那棲居於其中的必定是同一個神。
肉體會患病,會殘疾,會衰老,對此我感覺到的不僅是悲哀,更是屈辱,以至於會相信這樣一種說法:肉體不是靈魂的好的居所,靈魂離開肉體也許真的是解脫。
肉體終有一死。靈魂會不會死呢?這永遠是一個謎。既然我們不知道靈魂的來源,我們也就不可能知道它的去向。
我站在鏡子前,盯視著我的面孔和身體,不禁惶惑起來。我不知道究竟盯視者是我,還是被盯視者是我。靈魂和肉體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覺陌生。我的耳邊響起帕斯卡爾的話語:肉體不可思議,靈魂更不可思議,最不可思議的是肉體居然能和靈魂結合在一起。
人有一個肉體似乎是一件尷尬事。那個喪子的母親終於停止哭泣,端起飯碗,因為她餓了。那個含情脈脈的姑娘不得不離開情人一小會兒,她需要上廁所。那個哲學家剛才還在談論面對苦難的神明般的寧靜,現在卻因為牙痛而呻吟不止。當我們的靈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在地獄體味悲劇時,肉體往往不合時宜地把它拉回到塵世。
我們一生中不得不花費許多精力來伺候肉體: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給它鋪床。博爾赫斯屈辱地寫道:「我是它的老護士,它逼我為它洗腳。」還有更屈辱的事:肉體會背叛靈魂。一個心靈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揚,一個靈魂高貴的男人可能終身殘疾。荷馬是瞎子,貝多芬是聾子,拜倫是跛子。而對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們如何精心調理,肉體仍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著不屈的靈魂同歸於盡。
那麼,不要肉體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們將不再能看風景,聽音樂,呼吸新鮮空氣,讀書,散步,運動,宴飲,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愛情這件無比美妙的事兒。原來,靈魂的種種愉悅根本就離不開肉體,沒有肉體的靈魂不過是幽靈,不復有任何生命的激情和歡樂,比死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要說:肉體是奇妙的,靈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體居然能和靈魂結合在一起。
我愛美麗的肉體。然而,使肉體美麗的是靈魂。如果沒有靈魂,肉體只是一塊物質,它也許勻稱,豐滿,白皙,但不可能美麗。
我愛自由的靈魂。然而,靈魂要享受它的自由,必須依靠肉體。如果沒有肉體,靈魂只是一個幽靈,它不再能讀書,聽音樂,看風景,不再能與另一顆靈魂相愛,不再有生命的激情和歡樂,自由對它便毫無意義。
所以,我更愛靈與肉的奇妙結合。
肉體使人難堪不在於它有慾望,而在於它遲早有一天會因為疾病和衰老而失去慾望,變成一個奇怪的無用的東西。這時候,再活潑的精神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眼看著肉體衰敗下去,自己也終將被它拖向衰敗,與它同歸於盡。一顆仍然生氣勃勃的心靈卻註定要為背棄它的肉體殉葬,世上沒有比這更使精神感到屈辱的事情了。所謂靈與肉的衝突,唯在此時最觸目驚心。
鼾聲,響屁,飽嗝……這些聲響之所以使人覺得愚蠢,是因為它們暴露了人的動物性一面。
人的別的動物行為,包括飲食、性交、生育,都可以提升為人的行為。唯有排泄,它無可救藥萬劫不復地是動物行為,人類永遠不可能從中獲得美感和崇高感。人是應該躲起來幹這種事的,連最親密者也不讓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