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生命感悟 死亡

哲學正是要去想一般人不敢想、不願想的問題。作為一切人生——不論偉大還是平凡,幸福還是不幸——的最終結局,死是對生命意義的最大威脅和挑戰,因而是任何人生思考絕對繞不過去的問題。

凡是有良好哲學悟性的人,必定有過對於死亡的隱秘體驗和痛苦覺悟。這種體悟實質上是一切形而上思考的源頭,不從這源頭流出的思考就決非真正形而上的。因此,差不多可以把對死亡的體悟看作衡量一個人的哲學悟性的標誌。

有的人很聰明,很有理解力,甚至也很真誠,但沒有對死亡的體悟,你就很難和他做深入的哲學對話。

幾乎每一個人在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會有那樣一個時候,他的自我意識逐漸覺醒,突然有一天,他確鑿無疑地明白了自己遲早也會和所有人一樣地死去。這是一種極其痛苦的內心體驗,如同發生了一場地震一樣,人生的快樂和信心因之而動搖甚至崩潰了。想到自己在這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會化為烏有,一個人就可能對生命的意義發生根本的懷疑。

我常常觀察到,很小的孩子就會表露出對死亡的困惑、恐懼和關注。不管大人們怎樣小心避諱,都不可能向孩子長久瞞住這件事,孩子總能從日益增多的信息中,從日常語言中,乃至從大人們的避諱態度中,終於明白這件事的可怕性質。他也許不說出來,但心靈的地震仍在地表之下悄悄發生。面對這類問題,大人們的通常做法一是置之不理,二是堵回去,叫孩子不要瞎想,三是給一個簡單的答案,那答案必定是一個謊言。在我看來,這三種做法都是最壞的。正確的做法是鼓勵孩子,不妨與他討論,提出一些可能的答案,但一定不要做結論。讓孩子從小對人生最重大也最令人困惑的問題保持勇於面對的和開放的心態,這肯定有百利而無一弊,有助於在他的靈魂中生長起一種根本的誠實。

死有什麼可思考的?什麼時候該死就死,不就是一死?——可是,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會不會也是一種矯情呢?

我最生疏的詞:老。我最熟悉的詞:死。儘管我時常沉思死的問題,但我從不覺得需要想一想防老養老的事情。

中國的聖人說:「未知生,焉知死?」西方的哲人大約會倒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中西人生哲學的分野就在於此。

時間給不同的人帶來不同的禮物,而對所有人都相同的是,它然後又帶走了一切禮物,不管這禮物是好是壞。

善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招搖過市。回到家裡,寬衣解帶,美展現玫瑰色的裸體。進入墳墓,皮肉銷蝕,唯有永存的骷髏宣示著真的要義。

死是最令人同情的,因為物傷其類:自己也會死。

死又是最不令人同情的,因為殊途同歸:自己也得死。

我們對於自己活著這件事實在太習慣了,而凡是習慣了的東西,我們就很難想像有朝一日會失去。可是,事實上,死亡始終和我們比鄰而居,它來光顧我們就像鄰居來串一下門那麼容易。所以,許多哲人都主張,我們應當及早對死亡這件事也習慣起來,以免到時候猝不及防。在此意義上,他們把哲學看作一種思考死亡並且使自己對之習以為常的練習。

許多哲學家都教導:使自己願意死,死就不可怕了。但有一位哲學家說:我不願意願意死。

如果不懂得死的恐怖就是幸福,動物就是最值得羨慕的了。

死本質上是孤單的,不可能結伴而行。我們活在世上,與他人共在,死卻把我們和世界、他人絕對分開了。在一個瀕死者眼裡,世界不再屬於他,他人的生和死都與他無關。他站在自己的由生入死的出口上,那裡只有他獨自一人,別的瀕死者也都在各自的出口上,並不和他同在。死總是自己的事,世上有多少自我,就有多少獨一無二的死,不存在一個一切人共有的死。死後的所謂虛無之境也無非是這一個獨特的自我的絕對毀滅,並無一個人人共赴的歸宿。

死亡不是同歸大海,而是各回各的源頭。

一種意識到自身存在的存在按其本性是不能設想自身的非存在的。我知道我的出生純屬偶然,但是,既已出生,我就不再能想像我將不存在。我甚至不能想像我會不出生,一個絕對沒有我存在過的宇宙是超乎我的想像力的。

大自然產生出我們這些具有自我意識的個體,難道只是為了讓我們意識到我們僅是幻相,而它自己僅是空無?不,我一定要否認。我要同時成為一和全,個體和整體,自我和宇宙,以此來使兩者均獲得意義。正是為了自救和救世,不肯接受死亡的靈魂走向了宗教和藝術。

沒有死,就沒有愛和激情,沒有冒險和悲劇,沒有歡樂和痛苦,沒有生命的魅力。總之,沒有死,就沒有了生的意義。

最終剝奪了生的意義的死,一度又是它賦予了生以意義。

然而,欲取先予,最終還是剝奪了。

無論寂滅還是永生,人生都逃不出荒謬。不過,有時我很懷疑這種悖論的提出乃是永生信念業已破滅的現代人的自我安慰。對於希臘人來說,這種悖論並不存在,荷馬傳說中的奧林匹斯眾神絲毫沒有因為不死而喪失了戀愛和冒險的好興緻。

我姑且假定宗教所宣稱的靈魂不死或輪迴是真實的,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從中獲得安慰。如果這個在我生前死後始終存在著的靈魂,與此生此世的我沒有意識上的連續性,它對我又有何意義?而事實上,我對我出生前的生活確然茫然無知,由此可以推知我的亡靈對我此生的生活也不會有所記憶。這個與我的塵世生命全然無關的不死的靈魂,不過是如同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一樣的抽象體。把我說成是它的天國曆程中的一次偶然墮落,或是把我說成是大自然的永恆流變中的一個偶然產物,我看不出兩者之間究竟有何區別。

一切不朽都以個人放棄其具體的、個別的存在為前提。也就是說,所謂不朽不過是我不復存在的同義語罷了。我要這樣的不朽有何用?

我想像自己是草地上的一座雕像,目睹一代又一代孩子嬉鬧著從遠處走來,漸漸長大,在我身旁談情說愛,尋歡作樂,又慢慢衰老,蹣跚著向遠處走去。我在他們中間認出了我自己的身影,他走著和大家一樣的路程。我焦急地朝他瞪眼,示意他停下來,但他毫不理會。現在他已經越過我,繼續向前走去了。我悲哀地看著他無可挽救地走向衰老和死亡。

我憂鬱地想:「我不該就這麼永遠地消失。」

我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人人都得死。」

可是,我的意思是,不僅我,而且每一個人,都不該就這麼永遠地消失。

我的意思是,不僅我,而且每一個人,都應該憂鬱地想:「我不該就這麼永遠地消失。」

對死的思考儘管徒勞,卻並非沒有意義,是一種有意義的徒勞。其意義主要有:第一,使人看到人生的全景和限度,用超脫的眼光看人世間的成敗禍福。第二,為現實中的死做好精神準備。第三,死總是自己的死,對死的思考使人更清醒地意識到個人生存的不可替代,從而如海德格爾所說的那樣「向死而在」,立足於死亡而珍惜生命,最大限度地實現其獨一無二的價值。

一個人只要認真思考過死亡,不管是否獲得使自己滿意的結果,他都好像是把人生的邊界勘察了一番,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如此他就會形成一種豁達的胸懷,在沉浮人世的同時也能跳出來加以審視。他固然仍有自己的追求,但不會把成功和失敗看得太重要。他清楚一切幸福和苦難的相對性質,因而快樂時不會忘形,痛苦時也不致失態。

思考死亡的另一個收穫是使我們隨時做好準備,即使明天就死也不感到驚慌或委屈。儘管我始終不承認死是可以接受的,我仍贊同許多先哲的這個看法:既然死遲早要來,早來遲來就不是很重要的了,最後反正都是一回事。在我看來,我們應該也能夠做到的僅是這個意義上的不怕死。

面對永恆的死,一切有限的壽命均等值。一個人若能看穿壽命的無謂,他也就盡其所能地獲得了對死亡的自由。他也許仍畏懼形而上意義上的死,即寂滅和虛無,但對於日常生活中的死,即由疾病或災禍造成的他的具體的死,他已在相當程度上克服了恐懼之感。

今天我活著,而明天我將死去——所以,我要執著生命,愛護自我,珍惜今天,度一個濃烈的人生。

今天我活著,而明天我將死去——所以,我要超脫生命,參破自我,寬容今天,度一個恬淡的人生。

死是哲學、宗教和藝術的共同背景。在死的陰鬱的背景下,哲學思索人生,宗教超脫人生,藝術眷戀人生。

美感骨子裡是憂鬱,崇高感骨子裡是恐懼。前者是有限者對有限者的哀憐,後者是有限者對無限者的敬畏。死仍然是共同的背景。

凡活著的人都無法參透死後的神秘。依我之見,哲人之為哲人,倒也不在於相信靈魂不死,而在於不管靈魂是否不死,都依然把靈魂生活當作人生中唯一永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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