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免不了要遭受苦難。所謂苦難,是指那種造成了巨大痛苦的事件和境遇。它包括個人不能抗拒的天災人禍,例如遭遇亂世或災荒,患危及生命的重病乃至絕症,摯愛的親人死亡。也包括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重大挫折,例如失戀,婚姻破裂,事業失敗。有些人即使在這兩方面運氣都好,未嘗吃大苦,卻也無法避免那個一切人遲早要承受的苦難——死亡。因此,如何面對苦難,便是擺在每個人面前的重大人生課題。
我們總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會如此,生活將照常進行下去。
然而,事實上遲早會有意外事件發生,打斷我們業已習慣的生活,總有一天我們的列車會突然翻出軌道。
「天有不測風雲」——不測風雲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禍福」——旦夕禍福是無所不包的人生的題中應有之義,任何人不可心存僥倖,把自己獨獨看作例外。
人生在世,總會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難,世上並無絕對的幸運兒。所以,不論誰想從苦難中獲得啟迪,該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機會和材料的。世態炎涼,好運不過爾爾。那種一交好運就得意忘形的淺薄者,我很懷疑苦難能否使他們變得深刻一些。
人生的本質決非享樂,而是苦難,是要在無情宇宙的一個小小角落裡奏響生命的凱歌。
多數時候,我們生活在外部世界上,忙於瑣碎的日常生活,忙於工作、交際和娛樂,難得有時間想一想自己,也難得有時間想一想人生。可是,當我們遭到突如其來的災難時,我們忙碌的身子一下子停了下來。災難打斷了我們所習慣的生活,同時也提供了一個機會,迫使我們與外界事物拉開了一個距離,回到了自己。只要我們善於利用這個機會,肯于思考,就會對人生獲得一種新的眼光。一個歷盡坎坷而仍然熱愛人生的人,他胸中一定藏著許多從痛苦中提煉的珍寶。
我相信人有素質的差異。苦難可以激發生機,也可以扼殺生機;可以磨鍊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啟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揚人格,也可以貶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質如何。素質大致規定了一個人承受苦難的限度,在此限度內,苦難的錘鍊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則會把人擊碎。
這個限度對幸運同樣適用。素質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難,也能承受大幸運,素質差的人則可能兼毀於兩者。
痛苦是性格的催化劑,它使強者更強,弱者更弱,暴者更暴,柔者更柔,智者更智,愚者更愚。
苦難是人格的試金石,面對苦難的態度最能表明一個人是否具有內在的尊嚴。譬如失戀,只要失戀者真心愛那個棄他而去的人,他就不可能不感到極大的痛苦。但是,同為失戀,有的人因此自暴自棄,委靡不振,有的人為之反目為仇,甚至行兇報復,有的人則懷著自尊和對他人感情的尊重,默默地忍受痛苦,其間便有人格上的巨大差異。
當然,每個人的人格並非一成不變的,他對痛苦的態度本身也在鑄造著他的人格。不論遭受怎樣的苦難,只要他始終警覺他擁有採取何種態度的自由,並勉勵自己以一種堅忍高貴的態度承受苦難,他就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有效地提高著自己的人格。
世上有一種苦難,不但本身不可挽回,而且意味著其餘一切價值的毀滅。在這種絕望的境遇中,如果說承受苦難仍有意義,那麼,這意義幾乎唯一地就在於承受苦難的方式本身了。弗蘭克說得好:以尊嚴的方式承受苦難,這是一項實實在在的內在成就,因為它證明了人在任何時候都擁有不可剝奪的精神自由。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終歸要面對一種沒有任何前途的苦難,那就是死亡,而以尊嚴的方式承受死亡的確是我們精神生活的最後一項偉大成就。
以尊嚴的方式承受苦難,這種方式本身就是人生的一項巨大成就,因為它所顯示的不只是一種個人品質,而且是整個人性的高貴和尊嚴,證明了這種尊嚴比任何苦難更有力,是世間任何力量不能將它剝奪的。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在人類歷史上,偉大的受難者如同偉大的創造者一樣受到世世代代的敬仰。
不幸對一個人的殺傷力取決於兩個因素,一是不幸的程度,二是對不幸的承受力。其中,後者更關鍵。所以,古希臘哲人如是說:不能承受不幸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不幸。
但是,承受不幸不僅是一種能力,來自堅強的意志,更是一種覺悟,來自做人的尊嚴、與身外遭遇保持距離的智慧,以及超越塵世遭遇的信仰。
喜歡談論痛苦的往往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而飽嘗人間苦難的老年貝多芬卻唱起了歡樂頌。
年少之時,我們往往容易無病呻吟,誇大自己的痛苦,甚至誇耀自己的痛苦。究其原因,大約有二。其一,是對人生的無知,沒有經歷過大痛苦,就把一點兒小煩惱當成了大痛苦。其二,是虛榮心,在文學青年身上尤其突出,把痛苦當作裝飾和品位,顯示自己與眾不同。只是到了真正飽經滄桑之後,我們才明白,人生的小煩惱是不值得說的,大痛苦又是不可說的。我們把痛苦當作人生本質的一個組成部分接受下來,帶著它繼續生活。如果一定要說,我們就說點別的,比如天氣。辛棄疾詞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個結尾意味深長,是不可說之說,是辛酸的幽默。
面對社會悲劇,我們有理想、信念、正義感、崇高感支撐著我們,我們相信自己在精神上無比地優越於那迫害乃至毀滅我們的惡勢力,因此我們可以含笑受難,慷慨赴死。我們是舞台上的英雄,哪怕眼前這個劇場里的觀眾全都渾渾噩噩,是非顛倒,我們仍有勇氣把戲演下去,演給我們心目中絕對清醒公正的觀眾看,我們稱這觀眾為歷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面對自然悲劇,我們有什麼呢?這裡沒有舞台,只有空漠無際的蒼穹。我們不是英雄,只是朝生暮死的眾生。任何人間理想都撫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災人禍面前也談不上什麼正義感。當史前人類遭受大洪水的滅頂之災時,當龐貝城居民被維蘇威火山的岩漿吞沒時,他們能有什麼慰藉呢?地震,海嘯,車禍,空難,瘟疫,絕症……大自然的惡勢力輕而易舉地把我們或我們的親人毀滅。我們面對的是沒有靈魂的敵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優越自慰,卻愈發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沒有上帝來拯救我們,因為這災難正是上帝親手降下。我們憤怒,但無處泄憤。我們冤屈,但永無伸冤之日。我們反抗,但我們的反抗孤立無助,註定失敗。
然而我們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許,沒有浪漫氣息的悲劇是我們最本質的悲劇,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氣是我們最真實的勇氣。在無可告慰的絕望中,我們咬牙挺住。我們挺立在那裡,沒有觀眾,沒有證人,也沒有期待,沒有援軍。我們不倒下,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肯讓自己倒下。我們以此維護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後的尊嚴——人在大自然(=神)面前的尊嚴。
經歷過巨大苦難的人有權利證明,創造幸福和承受苦難屬於同一種能力。沒有被苦難壓倒,這不是恥辱,而是光榮。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於痛苦,我只願有一種智慧足以使我不毀於痛苦。
一個人只要真正領略了平常苦難中的絕望,他就會明白,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辭是多麼浮誇,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麼做作。
不要對我說:苦難凈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敏感的心靈,悲劇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繪聲繪色,來掩蓋生活中的無聲無息!
浪漫主義在痛苦中發現了美感,於是為了美感而尋找痛苦,誇大痛苦,甚至偽造痛苦。然而,假的痛苦有千百種語言,真的痛苦卻沒有語言。
事實上,我們平凡生活中的一切真實的悲劇都仍然是平凡生活的組成部分,平凡性是它們的本質,詩意的美化必然導致歪曲。
人天生是軟弱的,唯其軟弱而猶能承擔起苦難,才顯出人的尊嚴。我厭惡那種號稱鐵石心腸的強者,蔑視他們一路旗開得勝的驕橫。只有以軟弱的天性勇敢地承受著尋常苦難的人們,才是我的兄弟姐妹。
我們不是英雄。做英雄是輕鬆的,因為他有凈化和升華。做英雄又是沉重的,因為他要演戲。我們只是忍受著人間尋常苦難的普通人。
一個人經歷過巨大災難的人就好像一座經歷過地震的城市,雖然在廢墟上可以建立新的房屋和生活,但內心有一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沉落了。
人生的重大苦難都起於關係。對付它的方法之一便是有意識地置身在關係之外,和自己的遭遇拉開距離。例如,在失戀、親人死亡或自己患了絕症時,就想—想戀愛關係、親屬關係乃至自己的生命的純粹偶然性,於是獲得一種類似解脫的心境。佛教的因緣說庶幾近之。然而,畢竟身在其中,不是想跳就能跳出來的。無我的空理易明,有情的塵緣難斷。認識到因緣的偶然是—回事,真正看破因緣又是一回事。所以,佛教要建立一套煩瑣複雜的戒律,藉以把它的哲學觀念轉化為肉體本能。
古人云:忍為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