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生命感悟 獨處

獨處是人生中的美好時刻和美好體驗,雖則有些寂寞,寂寞中卻又有一種充實。獨處是靈魂生長的必要空間,在獨處時,我們從別人和事務中抽身出來,回到了自己。這時候,我們獨自面對自己和上帝,開始了與自己的心靈以及與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對話。

一切嚴格意義上的靈魂生活都是在獨處時展開的。和別人一起談古說今,引經據典,那是閑聊和討論;唯有自己沉浸於古往今來大師們的傑作之時,才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和別人一起遊山玩水,那只是旅遊;唯有自己獨自面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

人們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種能力,卻忽略了獨處也是一種能力,並且在一定意義上是比交往更為重要的一種能力。如果說不擅交際是一種性格的弱點,那麼,不耐孤獨就簡直是一種靈魂的缺陷了。(反過來說,不擅交際固然是一種遺憾,不耐孤獨也未嘗不是一種很嚴重的缺陷。)

從心理學的觀點看,人之需要獨處,是為了進行內在的整合。所謂整合,就是把新的經驗放到內在記憶中的某個恰當位置上。唯有經過這一整合的過程,外來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為一個既獨立又生長著的系統。所以,有無獨處的能力,關係到一個人能否真正形成一個相對自足的內心世界,而這又會進而影響到他與外部世界的關係。

對於獨處的愛好與一個人的性格完全無關,愛好獨處的人同樣可能是一個性格活潑、喜歡朋友的人,只是無論他怎麼樂於與別人交往,獨處始終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在他看來,一種缺乏交往的生活固(當)然是一種缺陷,一種缺乏獨處的生活則簡直是一種災難了。

當然,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他需要與他的同類交往,需要愛和被愛,否則就無法生存。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絕對的孤獨。但是,絕對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卻是一個靈魂空虛的人。

世上正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最怕的就是獨處,讓他們和自己呆一會兒,對於他們簡直是一種酷刑。只要閑了下來,他們就必須找個地方去消遣。他們的日子表面上過得十分熱鬧,實際上他們的內心極其空虛。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想方設法避免面對面看見自己。對此我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連他們自己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貧乏,和這樣貧乏的自己呆在一起是頂沒有意思的,再無聊的消遣也比這有趣得多。這樣做的結果是他們變得越來越貧乏,越來越沒有了自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獨處的確是一個檢驗,用它可以測出一個人的靈魂的深度,測出一個人對自己的真正感覺,他是否厭煩自己。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不厭煩自己是一個起碼要求。一個連自己也不愛的人,我敢斷定他對於別人也是不會有多少價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質量的社會交往。他跑到別人那裡去,對於別人只是一個打擾,一種侵犯。一切交往的質量都取決於交往者本身的質量。唯有在兩個靈魂充實豐富的人之間,才可能有真正動人的愛情和友誼。我敢擔保歷史上和現實生活中找不出一個例子,能夠駁倒我的這個論斷,證明某一個淺薄之輩竟也會有此種美好的經歷。

對於一個人來說,獨處和交往均屬必需。但是,獨處更本質,因為在獨處時,人是直接面對世界的整體,面對萬物之源的。相反,在交往時,人卻只是面對部分,面對過程的片斷。人群聚集之處,只有凡人瑣事,過眼煙雲,沒有上帝和永恆。

也許可以說,獨處是時間性的,交往是空間性的。

我們經常與別人談話,內容大抵是事務的處理、利益的分配、是非的爭執、恩怨的傾訴、公關、交際、新聞等等。獨處的時候,我們有時也在心中說話,細察其內容,仍不外上述這些,因此實際上也是在對別人說話,是對別人說話的預演或延續。我們真正與自己談話的時候是十分稀少的。

要能夠與自己談話,必須把心從世俗事務和人際關係中擺脫出來,回到自己。這是發生在靈魂中的談話,是一種內在生活。哲學教人立足於根本審視世界,反省人生,帶給人的就是過內在生活的能力。

與自己談話的確是一種能力,而且是一種罕見的能力。有許多人,你不讓他說凡事俗務,他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只關心外界的事情,結果也就只擁有僅僅適合於與別人交談的語言了。這樣的人面對自己當然無話可說。可是,一個與自己無話可說的人,難道會對別人說出什麼有意思的話嗎?哪怕他談論的是天下大事,你仍感到是在聽市井瑣聞,因為在裡面找不到那個把一切連結為整體的核心,那個照亮一切的精神。

閱讀是與歷史上的偉大靈魂交談,藉此把人類創造的精神財富「佔為己有」。寫作是與自己的靈魂交談,藉此把外在的生命經歷轉變成內在的心靈財富。信仰是與心中的上帝交談,藉此積聚「天上的財富」。這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三種交談,而這三種交談都是在獨處中進行的。

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動,我喜歡旅行、冒險、戀愛、奮鬥、成功、失敗。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我會無聊,過得冷冷清清,我會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寧靜的獨處,更喜歡過一種沉思的生活。總是活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沒有時間和自己待一會兒,我就會非常不安,好像丟了魂一樣。我必須休養我的這顆自足的心靈,唯有帶著這顆心靈去活動,我才心安理得並且確有收穫。

我需要一種內在的沉靜,可以以逸待勞地接收和整理一切外來印象。這樣,我才覺得自己具有一種連續性和完整性。當我被過於紛繁的外部生活攪得不復安寧時,我就斷裂了,破碎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吸收消化外來印象的能力。

世界是我的食物。人只用少量時間進食,大部分時間在消化。獨處就是我消化世界。

如果沒有好胃口,天天吃宴席有什麼快樂?如果沒有好的感受力,頻頻週遊世界有什麼樂趣?反之,天天吃宴席的人怎麼會有好胃口,頻頻週遊世界的人怎麼會有好的感受力?

心靈和胃一樣,需要休息和復原,獨處便是心靈的休養方式。當心靈因充分休息而飽滿,又因久不活動而饑渴時,它能最敏銳地品味新的印象。

高質量的活動和高質量的寧靜都需要,而後者實為前者的前提。

(如果沒有好胃口,天天吃宴席有什麼樂趣?如果沒有好的感受力,頻頻週遊世界有什麼意思?反之,天天吃宴席的人怎麼會有好胃口,頻頻週遊世界的人怎麼會有好的感受力?

心靈和胃一樣,需要休息和復原,獨處和沉思便是心靈的休養方式。當心靈因充分休息而飽滿,又因久不活動而饑渴時,它就能最敏銳地品味新的印象。

高質量的活動和高質量的寧靜都需要,而後者實為前者的前提。)

直接面對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所以人們往往要設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一是事務,二是消遣。我們忙於職業上和生活上的種種事務,一旦閑下來,又用聊天、娛樂和其他種種消遣打發時光。

對於文人來說,許多時候,讀書和寫作也只是一種消遣或一種事務,比起鬥雞走狗之輩,誠然有雅俗之別,但逃避自我的實質則為一。

我天性不宜交際。在多數場合,我不是覺得對方乏味,就是害怕對方覺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願忍受對方的乏味,也不願費勁使自己顯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獨處時最輕鬆,因為我不覺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無需感到不安。

這麼好的夜晚,寧靜,孤獨,精力充沛,無論做什麼,都覺得可惜了,糟蹋了。我什麼也不做,只是坐在燈前,吸著煙……

我從我的真朋友和假朋友那裡抽身出來,回到了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這樣的時候是非常好的。沒有愛,沒有怨,沒有激動,沒有煩惱,可是依然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生存),感到充實。這樣的感覺是非常好的。

一個夜晚就這麼過去了。可是我仍然不想睡覺。這是這樣的一種時候,什麼也不想做,包括睡覺。

通宵達旦地坐在喧鬧的電視機前,他們把這叫做過年。

我躲在我的小屋裡,守著我今年的最後一刻寂寞。當歲月的閘門一年一度打開時,我要獨自坐在壩上,看我的生命的河水洶湧流過。這河水流向永恆,我不能想像我缺席,使它不帶著我的虔誠,也不能想像有賓客,使它帶著酒宴的污穢。

我要為自己定一個原則:每天夜晚,每個周末,每年年底,只屬於我自己。在這些時間裡,我不做任何履約交差的事情,而只讀我自己想讀的書,只寫我自己想寫的東西。如果不想讀不想寫,我就什麼也不做,寧肯閑著,也決不應付差事。差事是應付不完的,唯一的辦法是人為地加以限制,確保自己的自由時間。

在舞曲和歡笑聲中,我思索人生。在沉思和獨處中,我享受人生。

有的人只有在沸騰的交往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有的人卻只有在寧靜的獨處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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