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寄諸石匱傳後世

張岱歸返龍山,寓居快園著書立說,然而親情並未更雍睦:

大兒走四方,僅可糊其口。

次兒名讀書,清饞只好酒。

三兒惟嬉遊,性命在朋友。

四兒好志氣,大言不怩忸。

二穉更善啼,牽衣索菱藕。

老人筋力衰,知有來年否。

張岱又在陶淵明的詩文尋得共鳴。陶淵明那首《責子》詩是詩中逸品,「總不好紙筆」,陶淵明如是悲嘆五個兒子不能痛改前非。陶淵明自道諸子懶惰至極,不成器,他只好多進杯中物了。

張岱的長子、次子雖遊盪閑散,總不失為讀書人。順治十一年(1654),他們還打算到杭州參加鄉試。張岱記述,曾為激戰之處的江西,當地許多學子仍拒赴科考,以表達對清朝的敵視;然而,張岱顯然不認為這樣的抗拒有何意義,所以讓兒子自己決定。兒子終究沒考上,不過他們追求功名的企圖把父親帶回魂牽夢繫的杭州。張岱自崇禎十六年(1643)明亡之前一年,就不曾親睹杭州西湖了。

這次遊歷卻令人心碎。張岱二十幾歲時誇言西湖教人樂而忘憂,教人思慮澄明,如戳身上瘡或拔肉中刺。如今張岱五十八歲了,發覺西湖令人不堪回首。在晚年輯成的《西湖夢尋》序文中,張岱回想重訪夙昔勝景時的震驚,百感交集。「餘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庄,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

「余乃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如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安全無恙也。因想余夢與李供奉(李白)異,供奉之夢天姥也,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夢也幻。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

「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載,夢中猶在故居。舊役小傒,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

如是之夢乃張岱的啞謎:「夙昔未除,故態難脫,而今而後,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於徐,惟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

夢中之物或許確鑿,但在說夢時總會有某些東西佚失。張岱說他猶如山中人自海上返鄉(他講到表演時也曾用相同意象),欲與人分享所見之奇觀、所嘗之珍饈,誠雲「鄉人競來共舐其眼」,然美味不復存在,「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

縱然兒子的表現讓張岱失望,他曾樂於冶遊的杭州山水也面目全非,他還是在順治十四年(1657)回到杭州。這回張岱是應甫就任的浙江提督學政谷應泰之邀。谷應泰在清入關後取得進士,官運亨通。順治十三年夏,谷應泰帶著共計八十卷、幾乎完稿的《明史紀事本末》前往杭州。谷應泰於西湖畔建有著書處,讓自己得以完成編史計畫,他知道張岱專精明史,力邀他共同纂修。張岱在這一整年都與谷應泰共事修史,而接受這份工作想必解決他捉襟見肘的窘境。谷應泰傾慕張岱的學識,他在自撰的《明史紀事本末》里,有相關章節大量引自《石匱書》。

修史不僅給張岱帶來額外收入,也讓他有渠道接觸谷應泰搜羅的崇禎朝《邸報》——崇禎朝國史的草稿。張岱一眼即知《邸報》彌足珍貴,其中每周記載明亡前崇禎朝的政務。張岱在族祖張汝方的傳記曾提到,汝方在報房工作達二十年之久。張岱在完成《石匱書》前,即利用這無價的《邸報》史料,強化《石匱書》細節的鋪陳,並著手撰寫後集,以涵蓋1628年到1640年代末這段大明王朝的尾聲。順治十五年初,谷應泰的計畫告成,《石匱書後集》的修撰持續進行,並完成了數卷,張岱時年六十一,回到快園和紹興家中。余後六年,張岱按部就班,進行這項宏偉計畫,康熙三年(1664)可視為《石匱書》竣工之時,張岱仍繼續潛心撰寫《石匱書後集》。

根據張岱自陳,他從1628年著手編纂明史,此時崇禎皇帝甫登基,是以早在明亡之前,張岱對於歷史已有定論——由於撰述之時明朝仍在,對於何者能說,何者不能說,時而秉筆直書,時而有所隱諱。不過,縱因焦點轉移而衍生種種問題,《石匱書》還是為1368年至1627年間治理中國的十五位皇帝,勾勒引人入勝的全貌:他們對權力與篡位的態度,邊疆與對外政策,令人折服的戰術與迂腐不化的戰略,稅賦與軍費的難題,傑出的藝術天分與宏偉的宮殿營造計畫。

吾人可從字裡行間窺知,張岱撰述明代各朝時態度謹慎:一個明顯的例子是1402年永樂篡位;朱元璋傳帝位於建文帝,而永樂帝是建文帝之叔。張岱字斟句酌,從中可見朝廷對莽撞論斷的報復令史家噤若寒蟬。所以,論及永樂「尚有武未盡善之疑」,「於後世夫拘孿之行豈所以論上聖之主哉」。至於遭篡位的建文帝,張岱把他置於中國曆來同遭篡奪天命之人的脈絡:「殉國千古罕儷,拊心腐筆而已。嗚呼!此非臣之所得言也。」 唯有在連番痛陳1572年至1627年三朝兩位君王之顢頇時(萬曆至天啟年間),才能從《石匱書》看出明朝淪亡後,確實影響了張岱對所處朝代弱點(偶爾也有優點)的遣詞用字。

張岱心中有數,各類歷史自有其難題;張岱寫道,「國史失誣」,「家史失諛」,而第三類歷史——即所謂「野史」——往往「失臆」。 然而,是否還能找到架構歷史的原則,將張家人納進國史洪流之中,而又不失其特立獨行與內在本性?張岱踵繼司馬遷的典範,采尖銳精要的評論,避免阿諛奉承的問題;同時,在順治八年(1651),即成書的非正式家傳中,當時流露的過度情感,也要收斂起來。

身為史家,張岱當然必須決定要給自家人多少篇幅,然而張家確實不乏非凡之士,所以無怪乎《石匱書》的列傳部分,還是有內舉不避親的味道。譬如,張岱就認為曾祖張文恭(張元忭)在明代道學有其重要地位。在這篇不算短的傳記中,張岱關注的,主要是張文恭在晚明變化多端的政論中所抱持的哲學旨趣,然而卻先行彰顯的張文恭的清高人品:「古貌魁然,嶽嶽負意氣」,熱衷探索道德議題,年輕時就服膺明代大儒王陽明的良知之學。張岱在傳記里沒有記下太多細節,僅提到高祖張天復在西南戰事得罪當道而捲入訟獄,此時張文恭展現無比勇氣,為其父申冤。

張岱不厭其煩地記下張文恭的為人處世:「庚午游太學,明年舉南宮射策,賜第一甲第一人,授翰林修撰。自以遭逢聖明釋蹻取上第,廩稟期有以自樹。」張文恭的方法很簡單,張岱繼續說道:「日橐筆守官下,搜羅金匱憲典而研究之。詞林故清,署第雍容,以文墨自高。稍涉事,輒引代庖為解,乃獨聚徒講求世務。人才相與籍記之,戶外屨嘗滿;每抵掌,論天下事不為首鼠兩端。」

張岱下筆謹慎,用字精妙,勾勒張文恭秉承儒學偉大傳統的形象:張文恭重實踐,輕空談,然而父親在雲南遭到妒才的貪官構陷,無法為父昭雪,擊垮了張文恭。平反失敗挫傷了他的自尊,自覺愧為人子,最後抑鬱而終。張岱記述張文恭臨終弟子隨侍在側的情景,張文恭突然數度口呼「陛下」,然後喃喃說道「朝廷亦多有人」。張岱在最後不經意犯了錯誤——如果這算是錯誤的話——兩度稱已故的文恭為「先子」,而不像其他史家以名諱來稱自己的族人。張岱在文恭的傳記末尾處下了一個總結:「陽明之學,失則禪乘,先子其一砥之矣。」

張岱把高祖張天復事迹置於文恭傳記的開頭,並在結尾處又為祖父張汝霖留下篇幅。而為曾祖張文恭同門好友鄧以贊立傳時,行文一兩頁後,又讓張汝霖現身,這回他所佔的篇幅更長;此乃書寫技巧的佳例,修史者鋪陳內容時,間或論及自家人。在《石匱書》的鄧以贊傳中,張岱就穿插了一段軼事。張文恭辭世後,鄧以贊時而造訪紹興,有一回還質疑張汝霖的學問。鄧以贊責難張汝霖不肖,蹉跎時光,沒想到張汝霖以論語之說為題,洋洋洒洒寫就一篇斐然文章,回敬鄧以贊的批評,教鄧以贊擊節稱快,說這年輕人豈止科場功名而已,必然能光耀張家門楣。張岱在說完此事之後,隨即在結尾處又提到張汝霖應考鄉試,列名第六。翌年,張汝霖前往京師,會試及第。

《石匱書》還旁及張家其他族人和交遊。在篇幅較短的《妙藝列傳》,張岱收錄了仲叔張聯芳的小傳,盛讚他作為收藏家、畫家的博大與才華。張岱是這麼說的:「少精畫理,以舅氏朱石門多藏古畫,朝夕觀摩,弱冠時即馳名畫苑。」張岱尤其稱頌張聯芳的長幀大幅,技藝超絕,「氣韻生動」,認為他的造詣甚至超越元朝的山水畫大師。張岱引述晚明知名畫家董其昌讚美張聯芳之詞:「胸中讀萬卷書,腳下行萬里路,襟懷超曠自然。」張岱在結尾處順便介紹了陳洪綬,稱他身為張聯芳的女婿,畫風與技巧頗得其真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