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繁華靡麗皆成空

我們已無法追索,張岱是否早計畫好要避開方國安與魯王的朝廷,他本人也沒有留下任何具體記述,得見他至紹興西南百里隱居的三年,到底是何景況。此地山陵崎嶇難行,多是孤村,蓊鬱山林,間或幾座寺廟錯落。張岱在一首詩里提過,順治三年,他隱居山寺幾個月,僅帶一子、一仆為伴,隱姓埋名,又把心力放在撰寫明史上頭。經過月余,因身份曝光,被迫避他寺再度藏身,與和尚們同住了一段時間。 張岱提到他飢腸轆轆,無米可炊,甚至沒有柴薪舉火,這時他才恍然大悟,中國自古以來流傳忠心耿耿的隱士,寧可餓死山中,也不願侍奉二主的故事,與事實差距甚遠。張岱如今體悟到,這些品德崇隆之士,真的是活活餓死的。

張岱不願做滿人打扮,薙頭蓄髮,自知模樣十分嚇人:「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張岱形容自己看起來就「如毒藥猛獸」。他時常興起自殺的想法,不過撰寫明史大業未竟,又使他打消了卻殘生的念頭。

順治三年,年屆四十九歲的張岱,顛沛流離,昔日生活的點點滴滴縈繞腦海,回憶如電襲來。張岱提到,夜氣方回,雞鳴枕上,拂曉時分,往事總入夢。值此之時,張岱告訴我們,「繁華靡麗,過眼皆空」。記下昔日回憶本是無心插柳,沒想到得以為困頓生活暫時解憂:「飢餓之餘,好弄筆墨。」對張岱而言,夜間燈火星耀,琴聲悠揚,腐臭難聞的牲祭,娼妓若有所思的靜默,浪擲千金於古玩,母親喃喃的祝禱,年輕伶人的粉墨登場,舟船、轎輿之旅,與知交好友的談詩論藝,連同無數的片刻,全都值得說、值得記。不過,張岱在《夢憶》 一書的序文中強調,這些篇章不落俗套,自成一格:「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這年歲暮,張岱發覺他就這樣寫了一百二十餘篇的陳年舊事。回憶如夢片斷,雖然張岱有意不寫長,文章篇幅從一段至多兩頁不等,但編成小書也綽綽有餘了。

《夢憶》序文意象豐富,張岱一方面強調經歷、感觸的捕捉是隨性的,但他也想使人明白,他很清楚自己追尋過去是為了什麼:「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張岱心中,這毋寧變成一道贖罪的功課,誠如他在序文所表露的:如今他所捱受的種種劫難,正是往日驕奢淫逸的報應。張岱提到自己:「以笠報顱,以蕢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薴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瓮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不論張岱內心是否覺得,他該為昔日揮金如土的生活承受報應,他的感懷終究是超脫了時代或個人動機,不減損其感染力。某種程度上,也許張岱真是每成一段便坦白佛前,以能「一一懺悔」。然而,這些他自身與其他人生活的種種過往片刻,他又是用情至深,下筆不輟,誠如張岱在序的最後所言,「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尤其在顛沛流離的頭一年,張岱常以中國最受稱頌的隱逸詩人陶淵明 為慰藉。早在好多年前,張岱便以陶淵明的姓取別號或書齋名,且因母親娘家亦姓陶,讓他共鳴更深。張岱想效法陶淵明並非只是毫無理由的迷戀:陶淵明的詩一千二百年來深植人心,生動傳達飽學之士一心拋卻壯志、功名的性情與層層肌理,或為返歸故里,躬耕寸土之地,或專心為文,或如他寄情杜康,沉吟人生之夢幻無常。人皆知陶淵明好酒,為了有酒喝可以說是排除萬難,有時甚至拿妻子買米的錢或不顧顏面向友人乞討。順治七年,張岱的友人陳洪綬為表彰陶淵明嗜酒如命,還從其詩中摘錄飲酒軼事,繪成一系列情理兼具的畫作。而不好杯中物的張岱,在順治三年,留下與陶淵明作品唱和的詩作:包括陶淵明的《詠貧士》七首,關於弒主篡位的政治詩,《自祭文》,以及窮之有道的名詩《有會而作》。陶淵明於此詩中說: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飢,

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

陶淵明在詩作序文里,對躬耕自食艱辛的梗概描述頗令人動容:「舊谷既沒,新谷未登,頗為老農,而值年災,日月尚悠,為患未已。登歲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資,煙火裁通;旬日已來,始念飢乏。歲雲夕矣,慨然詠懷。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

陶淵明《詠貧士》七首的開篇之作最為膾炙人口。該詩旨在傳達回歸田園生活的寂寥,以及陶淵明本人的彷徨無依,「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兩句尤其佳。歷代文人雅士的品評,無不認為陶淵明這首詩不僅喻指自己,也暗喻所處朝代的崩潰。張岱亦以組詩七首唱和陶淵明,順治三年秋天,他在風雨凄然之時提筆,特別提及要跟「諸弟子」分享,張岱當時基於安全理由將之送往城東山中。

陶淵明《詠貧士》第一首如下: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

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

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

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張岱的唱和雖仿效陶淵明,不過換了一個重要隱喻:陶淵明的不祥之雲成了螢火蟲,在霏霏淫雨中光芒終於熄滅。張岱寫道:

秋成皆有望,秋螢獨無依。

空中自明滅,草際留微暉。

霏霏山雨濕,翼垂不能飛。

山隈故盤礴,倚徙復何歸。

清飈當晚至,豈不寒與飢?

悄然思故苑,禾黍忽生悲。

無論張岱是否誇大境況的凄涼——逃離紹興後,他說,所有家當僅存「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 ——他始終感受到昔日世界的牽繫。張岱並未吐露1640年代後期的生活細節,不過到了順治六年(1649),他已決心重返紹興。

此番還鄉,人事全非。是因方國安的手下也好,遭當地強梁打劫也罷,或新朝清朝官員要他為兩度支持魯王付出代價,總之張岱已是無家可歸。順治六年十月,張岱在紹興龍山後麓賃租一塊地,這裡曾是他卜居、讀書、賞燈、觀雪的地方,他常與祖父張汝霖偕游的「快園」同樣在此。兒少時代的快園宛如人間天堂,其名取自在此讀書為一大快事:其間果樹茂密,池塘廣闊,花木扶疏、圍牆拱立,景緻之開展,彷彿人信步在捲軸上。在明朝滅亡前的繁盛年代,擁有一座園子還能取得豐厚的投資報酬。張岱寫道,快園裡池廣十畝,養魚魚肥,鮮橘可易絲綢,甘藍、甜瓜、桃、李一天可賣一百五十錢——真可謂「閉門成市」。不過,等張岱賃居於此,快園早已一片荒蕪。當年快意的讀書人杳然不復見,家族四散飄零。張岱說他得親自修葺這敗屋殘垣,然而造景的木石格局有何深意就無法索驥了。張岱以戲謔之說告訴老友,快園之名,證實了中國人「名不副實」的成語。這就好比「孔子何闕,乃居闕里;兄極臭,而住香橋;弟極苦,而住快園」。

張岱後來又寫了一首詩,套玩數字鋪陳出家人好不容易團圓,但他已不配稱為一家之主的感受:

我年未至耆,落魄亦不久。

奄忽數年間,居然成老叟。

自經喪亂余,家亡徒赤手。

恨我兒女多,中季又喪偶。

十女嫁其三,六兒兩有婦,

四孫又一笄,計口十八九。

三餐尚二粥,日食米一斗。

昔有負郭田,今不存半畝。

敗屋兩三楹,階前一株柳。

讀者自當知曉,「一株柳」本是形容詩人陶淵明一生多舛,然而問題是人多不見得就勢眾,張岱就言:

吾譬吾一家,行船遇覆溺。

順著這個比喻,他又說:

二十三口人,各各宜努力。

手足自踤阹,方能不汆入。

如何望我攢,乃共拉我褶。

沉淪結一團,一人不得出。

張岱大可像別人那樣怨天尤人,不過他從不成天自艾自憐。漸漸熬了幾年,總算又得見老友,有時也有一些意外之喜——譬如總是對張岱情深義重的陳夫人,她是山民弟之妻,性情溫厚懇切,是張岱時常探望之人。陳夫人雖年過半百,不過只要張岱登門拜訪,必親手款待佳肴,以長輩之禮事之。 那些追隨魯王的,則殉國,天人永隔;連畫家陳洪綬也於順治九年(1652)病逝,再也無法把酒言歡。倒是祁止祥,這位多年的至交老友,也是祁彪佳的兄長,他在祁彪佳自盡後於台州為魯王效力,留著性命要說出真相,他懷裡揣著心愛的寵物迦陵鳥「阿寶」,躲避擄掠的亂民和土賊,步行兩周才返回紹興。

快園惟有談天說地,依然如昔。 張岱提及人生一大樂事,便是在暮夏午後與三五少年——他並未明說究竟是自家子弟或鄰人——坐在快園裡,訴說前塵往事。尤其是溽暑之日,躲在石橋下傍水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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