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散盡家產留忠心

張岱沒打算過要到戰場當英雄。事實上,張岱到快五十歲才見識到戰爭的慘狀。說來難以置信,明亡之前,張岱最接近戰爭的一次,正是崇禎十一年(1638)那趟普陀島禮佛之行。某晚,張岱在山廟喝茶,聽到遠方炮火隆隆作響便倉促外出,只見火光耀空,海水如沸。不久,張岱得知海賊襲擊捕魚而歸的當地漁船,或搶、或焚了幾艘漁船,並斫殺數十名村民。

海戰可遇不可求,張岱每次遇上的戰爭都近似遊戲,有各種繁複的戰爭場面、巧妙的演練操排、震耳欲聾的樂聲,扮演戰士的特技演員藝高人膽大,燈籠、煙花雜沓朦朧——這一切對張岱來說是趣意盎然。張岱的季叔張燁芳買下一間習武校場,改搭成私人戲台。張岱還記得年少時看過四十人扮演的《目連》戲碼,講的是佛門弟子目連入地獄救母的故事。 這齣戲連演三日三夜,戲台周圍置有座位百餘:戲子使出渾身解數,在台上獻技,度索舞繩,翻桌翻梯,蹬壇蹬臼,跳索跳圈,竄火吞劍。下地獄的段落栩栩如生:從牛頭馬面、夜叉羅剎等鬼怪,到鋸磨鼎鑊的拷打,「刀山寒冰,劍樹森羅,鐵城血澥」,活脫是一幅吳道子的《地獄變相》,但這回「為之費紙札者萬錢」。觀眾見狀,無不惴惴,搖曳燈火下,個個面如鬼色。最後,觀眾與戲子的吶喊驚動了紹興熊太守,以為必是海寇侵擾(這曾是司空見慣之事),於是差衙官前來偵問。直到張燁芳赴官衙解釋乃是作戲一場,熊太守才安下心來。

至於河上競技,最引人入勝的莫過划龍舟比賽;對張岱而言,要數崇禎四年(1631)那次比賽最為盛況空前。當時他住在揚州名收藏家的仲叔張聯芳府邸。在他眼裡,龍舟競技場面猶如作戰精神的再現:龍舟二十餘艘,神龍首尾,含怒生威;二十人依序排坐,手持大楫,剽悍威風;彩篷旌幢、綉傘,絢麗非常;敲鑼擊鼓,節奏一致;船尾立軍器一架,銳不可當;每艘龍頭都有一人倒豎,險狀環生;龍尾懸一小兒,眾人見狀無不提心弔膽。

想一睹令人嘆為觀止的海上操演,最好前往浙江東北沿海外的港市定海。 定海位於岩島上,沿岸附近山陵有衛牆,造於嘉靖九年,俯瞰市內,可見無數戰艦群集港口,有大戰船、唬船、蒙沖鬥艦,緊覆著一層水牛皮作防護。戰艦之間夾有魚艓輕舢,好似在綉帷畫上穿針引線。船與船之間距離太遠,聽不見口令聲,將官們須以旗幟及鼓聲為號;桅鬥上還另有年輕驍勇的士兵瞭望,偵哨操演中假想的敵船,一見闖入者,便從桅鬥上縱身騰空入水,破浪沖濤,頃刻間便游上岸,氣喘未定便向中軍走報敵情。水操夜戰,船艦彼此間以懸掛旌旗及干櫓上的燈籠為號。海面上,燈籠火光映射,火光數倍之,張岱等人從附近山陵輕鬆俯視這幅景象,「如烹斗煮星,釜湯正沸」。

張岱見過最絢麗的操演場面是在崇禎四年(1631),當時他前往魯王封地山東二度探視父親。 這次操演由參將校閱,參與操演的人似乎是真正的軍隊(至少一開始是):騎兵三千,步兵七千,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迅速敏捷;前進、後退、變換陣位,無不聽從號令。「扮敵人百餘騎,數里外煙塵坌起。迾卒五騎,小如黑子,頃刻馳至,入轅門報警。建大將旗鼓,出奇設伏。」不久,敵軍誤入埋伏,一舉成擒。

但是對張岱來說,陣隊瞬霎為之一變,令人始料未及,摸不著頭緒,「內以姣童扮女三、四十騎,荷旃被毳,綉魋結」。參將跟前,唱班畢集,襯著弦樂,以地道的北方口音吟唱當地歌謠,而姣童在馬背上表演起雜耍,「顛倒橫豎,借騎翻騰,柔如無骨」。他們究竟是何許人,有如此能耐、魅力?張岱正色解釋:「是年參將羅某,北人,所扮演者皆其歌童外宅,故極姣麗,恐易人為之,未必能爾也。」

張岱的記憶儘管繽紛多彩,令人心醉神迷,但暴力的殘酷面就要降臨眼前。天啟朝後期,張岱的父親張耀芳在兗州剿滅的盜賊,不過是流竄華北、行蹤飄忽不定流賊中的一小撮,來歷各異 :其中有解甲兵丁與失業胥吏、解僱的驛站差役、礦工、農田荒蕪的農工、滿人席捲關外造成的難民、隨著絲路貿易沒落而傾家蕩產的穆斯林、商賈。起初,這幫流賊只盤踞西北或山東的一部分,到了崇禎四年騷亂蔓延到華中及戰略要衝河南;隨著崇禎七年天候酷寒、黃河冰封,情勢更是雪上加霜。

張岱日後在題為《中原群盜傳》的章節里寫道,以史為鑒,可知這十年間事情發展的前因後果 :朝廷不知遠瞻未來,開啟糧倉賑濟饑民。廷臣要是有這種洞鑒,不難勸服叛賊「解甲歸農,賣刀賣犢」,但賊寇勢力坐大,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中原版圖蹂躪盡矣。比之苞櫱不剪,流為臃腫,疥癬不治,結為大疽。」張岱指出,隨著戰況起落,流賊的行蹤捉摸不定,行事更是難以意料。再者,朝廷並未適當地集中兵力,「前門拒虎,而後門進狼」,以至於局勢逐漸惡化,「弱者半降於官軍,強者悉隸於闖賊」,且「公私塗炭,宗社淪胥」。

張岱的明史雖然只有初稿,家傳也尚未寫就,但從他尚存著作的敘述手法可以窺知,他還是把張家的故事與天下命運扣連在一起。舉例來說,張岱二叔張聯芳自任官以來歷經連番交戰,崇禎六年署理河南陳州,奉命到宛水馳援,依令防守亂賊。兵馬倥傯之間,張聯芳仍不改對藝術的雅愛。套用張岱的話:「時賊偪宛水,刀戟如麻,仲叔登陴死守,日宿於戍樓,夜尚燒燭為友人畫,重巒疊嶂,筆墨安詳,意氣生動,識者服其膽略。」

張聯芳也展現出過人的後勤長才,以及年少時雲遊四方習得的實用知識。崇禎七年,仲叔晉陞為孟津縣令。張岱寫道:「孟津有城無濠,仲叔至,為掘濠,不日而就,邑人王鐸為作《靈濠碑記》。」

崇禎十五年,戰況益發慘烈。清軍撲襲揚州,張耀芳曾效命的那位魯王的侄子自盡,其弟繼承宗藩。 王朝敗象隨處可見,張家人也捲入危機之中。這時張聯芳升為揚州司馬,駐守大運河的重鎮揚州,坐鎮在大運河與淮河會合的戰略要津淮安,負責督理大運河的船政與防禦。張岱的敘述簡要:「仲叔分署淮安,督理船政。史道鄰(史可法)廉仲叔才,漕事緩急,一以委之,無不立辦。」史可法乃是中國驍勇善戰、備受愛戴的名將,一言九鼎,然而頹勢難以挽回:「癸未(1643),流賊破河南,淮安告警,仲叔練鄉兵,守清江浦,以積勞致疾,遂不起。」崇禎十七年,張聯芳辭世。

九叔張九山的多遭磨難,一如二叔張聯芳。他於崇禎十五年奉命守臨清,這個北方軍事重鎮也位於大運河畔。是年十一月,張九山命喪敵軍。張岱對當時的用兵細節知之甚詳,不過他寧可把張九山之死歸因於三叔張炳芳死後作祟;張炳芳曾在京城為官,消息靈通,堪稱官場高手,至死都認為是張九山毀了他。張岱的敘述透露,張炳芳的死,其實是自己的怒氣和沮喪所致:「三叔恚怒,嚄唶不能語,歸即發,不兩月而殂。」不過,張炳芳臨終時曾把兒子都叫來,說:「棺中多著筆札,我入地當遍告之。」

許多官員大概都知道,張九山於崇禎十五年奉朝廷之命赴臨清履新。張岱把張九山的擢升,與近日已故三叔張炳芳託夢給兒子貞子一事聯想在一起。張炳芳託夢說:「我與九叔在臨清結案,屈王司馬峨雲一行,汝明晚於家中設餞,多燒輿馬從人,我且亟去。」張岱說貞子確實遵照指示辦事,準備了牲醴設餞,邀請客人赴宴,一如張炳芳在世之時,「祭畢澆灌,旋風起桌下,燈燭盡滅,步履踤〔𧾷察〕,真若有車馬行者。」可見得,張炳芳即使去世,對張岱堂弟貞子的影響力仍然不減。張岱的觀察入微:「九叔殉難臨清,而結案之言,先於八月見夢,厲鬼之靈而很也如此。」張岱在這段評論最後,重申這之間的關係:「(三叔)心之所恨,力能致之於死,而又能厲鬼晝見,以雪其憤,則殺氣陰森,真有不可犯者矣。」

張岱以類似的手法,運用夢境將仲叔張聯芳與桀驁不馴、擁有名駒「千里馬」大青的季叔張燁芳連結在一起。萬曆四十三年(1615)某夜,張燁芳服下百日份的葯,毒發身亡。「季叔死之六日,仲叔在燕邸,夢季叔乘大青馬,角巾緋裘,僕從五六,貌俱怪,問:『弟何來?』曰:候阿兄耳,弟有《自度詩》為兄誦之:

斂色危襟向友朋,我生聚散亦何辛。

而今若與通音問,九里山前黃鳥鳴。

猶在夢中的張聯芳心想這必定是不祥之兆,於是趨前拉了一拉張燁芳的衣袖。張燁芳隨即上馬離去,仲叔尾而追之,則舉鞭遙指曰:「阿爺思兄甚,兄其亟歸!」人騎遂失。夢醒之後,張聯芳記下這首詩,爾後回家才發現這首詩就是張燁芳死前三日所作的《自度詩》。這場夢境幾乎過了三十年才成真:張聯芳渡清江浦時溺水,終於和族弟團圓。

據張岱說,張聯芳雖百般不願,還是又親眼見到另一位族弟的辭世。亡者是張岱的十叔張煜芳。 排行老幺,在張家人之中算有幹才的,只是生性暴戾。張岱認為張煜芳一生可以氣盛形容。「氣」往往代表正面的力量,但張煜芳過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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