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亂世熱血獨愴然

天啟七年(1627)九月底,明熹宗駕崩。皇帝登基駕崩,臣民繼續過著自己的生活本是常態,但因為天啟一朝腐敗的程度,歷朝歷代少有能及者,所以熹宗的駕崩勢必引起很大的反響。萬曆四十八年(1620),熹宗的父親光宗即位不足一月,便遭人毒死,廷臣倉促擁立未滿十五歲的熹宗登基,以免後宮妃嬪與閹官聯手攝政。但是廷臣錯估局勢,閹官魏忠賢入宮三十載,善於玩弄宮廷權謀,深受新太后與乳母所信賴,而少年熹宗也對魏忠賢寵信有加。

年少的熹宗喜歡做木工,也樂得放手讓魏忠賢處理朝政,自己則流連作坊,就連朝廷老臣也無緣見龍顏,只得聽任魏忠賢及手下爪牙決斷國事。等到魏忠賢掌握朝廷、宮中府庫之後,就指派親信閹官到各富庶省城任職,搜刮稅銀,畢集於戶部。此時國庫支絀,叛亂四起,西北蒙古各部蠢蠢欲動,東北關外又有滿族鐵騎窺伺,但朝廷官兵卻是錢糧俱缺。雪上加霜的是,朝廷政治黑暗,造成北疆戍邊良將死的死、含冤的含冤。滿人更是有恃無恐,於天啟六年(1626)加強攻勢,這從滿族籌劃全面興兵入關便可看出。

熹宗在位期間,魏忠賢的黨羽勢如中天,東廠錦衣衛的耳目遍布京城,官員若是有膽批評其個人或政策,就算是國之重臣,魏忠賢也能教他死在朝廷之上。最有名的案子發生在天啟五年(1625),楊漣、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顧大章六名大臣遭到逮捕拷打。這六名大臣都有功名,其中又以楊漣為首。楊漣本為御史大夫,大膽諫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狀」,於是遭到醜詆納賄,在牢中被活活打死。其他五位大臣也被屈打逼供,慘死獄中。但竟然有官員阿諛奉承,極盡獻媚之能事。譬如浙江巡撫在天啟六年(1626)上疏,祈請在西湖湖畔為魏忠賢建生祠。朝廷准奏,結果各省官員爭相效尤。要等到熹宗於天啟七年(1627)賓天,魏忠賢才告失勢。因為熹宗的五個兒子都早夭,於是就由其弟繼承帝位,是為思宗。這年十二月,思宗將魏忠賢免職之後,旋即下詔逮捕魏忠賢。魏忠賢不想讓他加諸別人身上的手段還諸己身,於是自縊身亡。新帝行事果決明快,時局氣象似乎煥然一新。

如此驚天動地的消息總是傳得很快;張岱也受其影響,於是決心寫一部詳細的明朝史。說來也很巧,熹宗駕崩之時,張岱剛好完成他第一部著作。此書乃是古人事迹之合集,由張岱廣搜正史、博採野史,上起西周,下至蒙元。張岱最後整理出將近四百則,親手仔細抄錄。此書從萬曆四十六年(1618)開始編纂,當時張岱剛成婚不久,初刊題為《古今義烈傳》,搜羅歷來良將、碩儒、廉吏、明君,但出身卑微之人,如商賈、僧人、乞丐,也廁身其間。每個人物都立有小傳,後置贊語。各篇都會將作者與讀者相連。張岱繼續解釋著述動機,並提到宋代詩人蘇東坡,東坡曾說:「子無病而多蓄葯,不飲而多釀酒。」張岱引述蘇東坡的話:「病者得葯,吾為之體輕;飲者困於酒,余為之酣適。」所以對張岱而言:「使得同志如余者,快讀一過,為之眥裂,猶余眥裂;為之撫掌,猶余撫掌。」

張岱希望寫史,這個想法源自他展讀歷代節義之士的事迹,心頭總覺熱血慷慨,就如「肉視虎狼,冰顧湯鑊,余讀書至此,每為之頰赤耳熱,眥裂髮指,如羈人寒起,戰慄無措;如病夫酸嚏,淚汗交流」。

這類激奮張岱心志之士在古代可謂處處可見。他們生來便喜冒險患難,一眼就能認出同道之人:「天下有絕不相干之事,一念憤激握拳攘臂,攬若同仇。雖在路人,遂欲與之同日死者。」典範雖在夙昔,但卻有益吾人理解今日的局勢:「余見此輩,心甚壯之,故每涉覽所至,凡見義士俠徒,感觸時事。」時局愈是危厄,良方愈是難覓,事件的發展似乎也愈激蕩人心:「何者?天下事不痛則不快,不痛極則不快極。」所以在日常生活也是如此,猛葯才是良方:「強弩潰癰,利錐拔刺,鯁悶臃腫,橫決無餘。立地一刀,鬱積盡化,人間天上,何快如之!」

張岱還談了《古今義烈傳》的治史方法,他把要寫的人分為幾類。 有兩種人值得稱頌,其行動遽然而發,慨然無我。第一種人「慷慨赴義,必於倉皇急遽之交,生死呼吸之際,感觸時事,卒然迸裂,如電光江濤,不可遏滅」。另有一種人的卓然氣節與這種人相關,「乃有為國捐軀,至死不悔,是蓋純任憤烈,非謂當然而然也」。果敢行動背後的力量勃然而發,令張岱動容,而這正是為什麼他不想寫荊軻之流、為「恩結」赴死的劍客,不寫「君臣之分,莫逃天壤,而有死無他」的大臣。張岱也不寫不值為之而死、或是出於「積處所成,非義憤所激」而死的人。

張岱在最後一段筆鋒一轉,出言有可能招來橫禍:「故凡豺狼當道,請劍無門,雖能以一身挫其鋒,以片言折其角者,並收列之,蓋欲以空言存斧鋮,不欲以成敗論英雄也。」如果張岱所提以前的議題與當前時事相關,就算有人說他信口雌黃、沒有根據,他也不會將之刪去,因為他希望他的文字能夠彰顯仁義道德。張岱在此的典範應是史家董狐,孔子贊其為人耿直及行事力求真相的作風。張岱最後以嘲諷的口吻作結,說即使馬、犬、鳥、猴也有懿行傳之於世,譬如救騎馬之人於溺水之中,或示警賊之將至,他也會予以適當的記載:「余特署之於簡,以愧世人之不知猴馬者。」

從崇禎元年(1628)到二年,張岱多半忙著安排《古今義烈傳》的刊刻印行,並邀友人、當地文人作序。結果好評如潮,還有人把張岱的成就與漢代史家司馬遷相比。這年(崇禎二年)秋天,張岱啟程北上探望父親。這些讚譽猶在耳際,也不免有溢美之嫌,但無疑讓張岱更堅定撰寫巨著的計畫:一部上起1368年明朝啟建、歷經十五位皇帝,迄於熹宗駕崩的書。為求謹慎,張岱至此擱筆,不對思宗快刀斬亂麻、剷除魏忠賢之事妄下臧否。

張岱看出魏忠賢的故事蘊涵戲劇張力,甚至在事件爆發之初,似乎就已著手以魏忠賢一生起落為題材來寫一齣戲。魏忠賢垮台過了一年多之後,《冰山》在紹興公開表演,反應十分熱烈。 張岱說戲台前擠滿圍觀人群,門外的廣場也全都是人:群眾對勇敢的御史大夫楊漣 深表認同,當扮演楊漣的演員亮相唱出「某楊漣」時,在場觀眾開始高呼「楊漣!楊漣!」據張岱所說,乃「聲達外,如潮湧」。另外還有城中勞役顏佩韋 ,擊殺依附魏忠賢的當地貪官,他一登場,群眾也是「嘄呼跳蹴,洶洶崩屋」。

崇禎四年(1631),張岱二度北上山東,這回他帶著戲班,為父親獻演《冰山》。 當時看戲的人裡頭有不少在崇禎初年後在京為官,他們把親身經歷告訴張岱,張岱也將之寫入戲中。張岱說,加入親歷之人所提供的材料之後,《冰山》一劇更跌宕起伏,引人入勝。

張岱面對魏忠賢的罪孽,道德立場顯然相當堅定,但對於其他人的過失,只要他們謹守《古今義烈傳》頌揚的宗旨,張岱也就不予深究,對自家族人怪異的金錢和政治做法尤其如此。張岱寫了一系列先祖傳略,用語看似坦率,實則頗經過一番斟酌。譬如高祖張天復一生的失敗,照張岱的推想,原因在於他無法順應西南邊疆的運作方式。張天復出任雲南要職,卻發現自己身陷當地官場與叛亂。雲南實際是由沐氏把持,他也願意出巨金賄賂張天復,以繼續把持雲南。張天復只消收下巨金,與沐氏分享平叛功勞即可。但是張天復以顧全廉節為由,嚴辭不受,結果他錢財功勞兩失。沐氏用這筆錢買通其他官員,找人抨擊張天復處置不當,然後再上疏彈劾張天復。後來因為天復之子文恭放下學業,急奔雲南,設法對簿公堂,張天復才死裡逃生,獲得緩刑——即便如此,張天復也已元氣大傷,前途全毀。

曾祖張文恭雖然考場得意,卻是仕途坎坷,只因他不願逢迎當道,從俗向批閱試卷的座師獻媚。隆慶三年(1571),張文恭中狀元,拔擢他的主考官是最有權勢的大學士,張文恭卻不屑這入列大學士門生的天賜良機,堅稱他乃出於羅康洲門下——張文恭築室龍山時,羅康洲也在此共讀。 根據張岱的說法,有人在這位大學士面前提到張文恭,他只說了一句:「是子病狂矣!」張文恭回應之道就是當大學士生病時,不願跟著趨炎附勢之徒去問候,大學士的族人去世時,也一概不去弔祭。張文恭寧可辭官返鄉,編修《紹興府志》。張岱寫道,曾祖張文恭「光明磊落,直以天下為己任。人且望其為救時宰相,而惜惟天下不造,乃不慭遺一老也」。

祖父張汝霖似乎也是同樣不識時務,把心思都放在讀書上頭——或許他有心克紹箕裘,也想得意科場,所以完全不管家產的經營。 雖然張岱的敘述簡練,措辭老套,不過從字裡行間,還是能見到張汝霖當年苦讀的生活細節:「文恭捐館(萬曆十六年),家難漸至。縣官修舊隙,魚肉人。大父讀書龍光樓,輟其梯,軸轤傳食,不下樓者三年。田產居積,多為人豪奪,不敢阻,直聽之而已。」或許張汝霖很聰明,知道若要金榜題名,就得遠離紅塵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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