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浪跡天涯絕塵寰

張岱在三十歲出頭時,終於決定離開他熟悉的安逸江南,前往陌生的華北,此時他已結婚,母親與祖父也都已謝世。或許張岱感受到寬廣世界的召喚,但是觸動他北行的似乎是父親張耀芳終於中了舉人。這當然稱不上功成名就,但這也讓五十三歲的張耀芳在天啟七年(1627)以副榜貢謁選,並以「司右長史」之銜,在魯南兗州的魯王府當差做個小官。明朝只有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直系男性血親才能領有封地,不過官位可授予外人。崇禎二年(1629)秋,張岱曾赴兗州為父親祝壽。

張耀芳在魯王府的處境頗為尷尬:多年來,魯王封地的世襲並不順利,或是世子早夭,或是無子嗣,以致隔代襲位,或由弟弟襲封。魯獻王是側室幼子,於萬曆二十九年(1601)襲封為王,崇禎九年(1636)薨,身後無子嗣。張耀芳與魯獻王甚為投緣,據張岱所言,因為魯獻王「好神仙,先子精引導,君臣道合,召對宣室,必夜分始出。自世子郡王以至諸大夫國人,俱向長史庭執經問業,戶屨常滿」。但是魯獻王的方式有時難以參透,譬如魯獻王「嘗取松肘一節,抱與同卧,久則滑澤酣酡似有血氣」。

張岱有了紹興的經驗,對自己鑒賞燈的功力很有信心,但是以他這次所寫到崇禎二年(1629)的出遊,他在兗州所見的奢華超乎他的想像與經驗所及。魯王府殿前廣場豎起八座木架,每座木架罩以珠簾,高二丈。每一珠簾分別鑲了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個大字,晶映通明。在珠簾圍成的圓形劇場內有以蠟、樹脂做成的動物——獅、象、駱駝——有人藏於其中,以車輪操作,雁雁而行,還有人作蠻夷戰士裝扮,騎在動物上,手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等,飾有閃爍花朵,有如野馬飛馳、黃蜂出窠。魯王府南殿門煙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讓張岱為之動容的不只是這驚人的景觀——因為他很清楚表面的壯麗可能會流於粗鄙——而是到了最後,這濃密的焰火已近於他夢寐以求之物:一種完美的形式,完全打破掉人的基本期待與平衡感。

張岱寫到這種感受:「天下之看燈者,看燈燈外,看煙火者,看煙火煙火外,未有身入燈中、光中、影中、煙中、火中,閃爍變幻,不知其為王宮內之煙火,亦不知其為煙火內之王宮也。」這彷彿「諸王公子、宮娥僚屬、隊舞樂工,盡收為燈中景物」。

萬曆四十一年(1613),張岱前往魯王府探望父親,順道游訪泰山。 泰山的歷史悠久,佛教寺廟林立,名聲不凡;上山的路上,香客絡繹不絕,張岱估計平日就有八九千人,春季最多會有兩萬人。人說登泰山觀天下,乃是人生難有的經驗。但是張岱卻發現進香朝聖,片刻不得清靜,因為處處有各色貨郎叫賣。山東省從香客身上賺了不少錢,這是相當可觀的來源:張岱說「山稅」每人一錢二分,每日湧進幾千香客,每年歲入輕易就有二三十萬銀兩。這筆歲入由省城官吏與本地三處王府均分。在前往峰頂入口的山腳下有許多客棧,六名牙家(負責旅遊規劃)駐在客棧內,照料每個香客的各類需要。

張岱還沒進客棧,就看到外頭有優人寓所、驢馬槽房、妓館。 山腳下的寺廟,周圍有開闊的空地,各式賣藝的人在此競相吸引香客的目光:貨郎扇客錯雜其間,叫賣小玩意兒以招徠女子、小孩,夾雜謳唱鑼鼓喧囂之聲,另外還可見到摔跤、蹴踘、走解、說書、鬥雞和戲台表演。

住客棧的人須納例銀三錢八分,額外花銷另計。客棧供餐三種,豐盛有別 :上山前有早餐,攻頂途中有中餐,香客平安返歸客棧則有「席賀」。上山前,膳食是素餐,上山途中則備有水果、核仁、素酒。而豪奢的席賀最費周章,有十道菜、糖餅。席賀也有等級之分,依席位人數、表演而定:上等席賀,每位香客有專席,欣賞彈唱演戲;中等席賀,兩人一席;下等席賀,三四人同席,彈唱、不演戲。狎妓則另外計費。

張岱上山的那天清晨下著雨。這時牙家已雇好轎子、轎夫,轎夫把張岱抬起,以皮條把樏杠(竿)拴在肩上,走在陡峭的小徑上。沿途皆是乞丐,而牙家早已備妥錢銀,上頭鑄有「阿彌陀佛」字樣,以打發乞丐。用來施捨的錢銀已經算在住店例銀之內了。

上山路途遙遠,張岱從客棧到山頂這段路可說是「天時為之七變」,讓他大感意外。啟程時大雨滂沱,抵紅門時雲層密布;至朝陽洞日出,到御帳岩又陰曀;至一天門刮大風,到三天門起雲霧,登頂封台時已見雪冰。張岱寫道,「天且不自知,而況於人乎?」

張岱的手腳此時已經凍僵,牙家把他帶到一棟簡陋的小土房,升起小火讓他取暖。等到他身體暖和,離開土房時,濃霧又起,視線矇矓,只能摸索前行,「手先於趾」,終於抵達山頂供奉護山神「元君」的碧霞宮。 殿內有三座元君像,都不算大,但是相傳非常靈驗。左手邊的神管生育,右手邊的神管治療眼疾。中間的神像座前懸掛了一枚金幣,只要是想得到各種福報的人,都可向他祈求。香客把銅錢或小銀錠自柵欄之外朝金幣投擲,若能投中,則更受保佑。結果神像四周地上堆滿供奉。有些香客會以白銀謝神:求子得子者,將白銀製成小兒狀;欲重見光明者,以眼睛狀白銀酬之。另外還以綢帛、金珠、寶石,甚至膝褲、珠鞋之類供奉佛像。山腳有軍營駐紮,每晚皆派兵巡視碧霞宮,守護供奉。 每隔一段時日,便清點香油供奉出售,以貼補山稅之不足。

張岱希望雲霧散去,得識泰山面目,但是牙家、輿人(轎夫)堅持務必在變天之前下山。張岱勸他們不動,只得屈從,因為他實在也看不清路,又無處投宿。但是下山的過程把張岱嚇得魂飛魄散:「輿人掖之竟登輿,從南天門急下,股速如溜,疑是空墮。余意一失足則齏粉矣,第合眼據輿上作齏粉觀想,常憶夢中有此境界,從空振落,冷汗一身時也。」

回到客棧之後,牙家備妥「朝山歸」筵席,搬演戲劇,酌酒相賀。 張岱完成朝聖,牙家也很歡喜:名利雙收,香客有好視力、又得子嗣,夫復何求?但是這趟朝聖讓張岱失望,筵席吃起來也覺得無味。張岱見夜空清爽,繁星明朗,便想次日再登一次泰山。天剛亮,張岱把這想法告訴牙家,結果遭到拒絕:沒有人再登一次泰山的,這會招來災厄。張岱決定自己想辦法,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願意載他上山的山樏,知道他昨日上過山頂的當地人對他無不指指點點,笑他愚蠢。但是這趟上山實在值得,天候清朗,景緻壯麗。這回張岱也有時間到泰山上的其他寺廟看看,一窺佛經、四書碑文;而且因為天氣放晴,看得更清楚,他才驚覺昨天在一片濃霧中下山有多麼危險。

張岱這次登泰山的經驗並不算正面。有兩件事尤其讓他悻悻然:一是登頂途中乞丐隨處可見,進香朝聖之旅擺脫不了銅臭味。另外就是香客隨意刻字於崖石,或立碑於寺廟。有些香客把前人雅緻的刻文磨去,在原處刻上並不高明的字,有些則是咬文嚼字,抒發陳腔濫調。「萬代瞻仰」、「萬古流芳」是兩個張岱尤其不以為然的例子。張岱認為乞丐與其間的進香者,「無處不作踐泰山清凈土,則知天下名利人之作踐世界也與此正等」。

這類對宗教(以及聖地)事物的意義抱持模稜兩可的態度,在張岱的文字中多所映照。以激發歷史幽情與象徵意義而言,少有其他地方比得上曲阜孔廟,但是張岱對孔廟卻毫無景仰之意。張岱在崇禎二年(1629)訪孔廟,還得付錢才能進去,而且孔廟處處是失當突兀的標語,用來引導不明就裡的遊客。但張岱似乎相信他撫摸輕拍的老檜真的是孔子親手種植的:「摩其干,滑澤堅潤,紋皆左紐,扣之作金石聲。」張岱也注意到,為防宵小竊取,祭壇上所用禮器都已釘牢。

張岱雖然遊歷四方,看遍大小寺廟,與許多所謂賢者交談,但真能吸引張岱一窺堂奧的人卻是屈指可數。有些人確實有意邀請張岱,但他無心跟從。譬如崇禎十一年(1638)的某個冬日,張岱提到他同僕役(蒼頭)帶著竹兜,到南京東南方的棲霞山,登頂訪寺。「山頂怪石巉岏,灌木蒼鬱,有顛僧住之,與余談,荒誕有奇理,惜不得窮詰之。」張岱雖然失望,卻心生兩個彼此相反的念頭:一、顛僧所居的山上,岩石盡刻佛像,猶如古代刑律,每座岩石都受「黥劓」。但張岱也不能否認,遠眺長江帆影點點,心中「悄然有山河遼廓之感」。

張岱打算打道回南京時,有一人從他前面行過,張岱一看,原來是舊識蕭伯玉。於是兩人就在附近的寺廟裡閑聊,喝著僧人準備的茶,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包括進香朝拜之事。蕭伯玉對寧波外海的普陀山很有興趣。張岱剛好才在三月底、四月初到過普陀山,並完成《普陀志》一部。 張岱從篋底找出一冊,兩人一同切磋。蕭伯玉讀了張岱的《普陀志》大喜,還為此書寫了一篇序。張、蕭二人就著火把一同下山,徹夜長談,方才告別。

普陀山長十里、寬三里余,坐落在寧波以東百里處。相傳普陀山是觀世音菩薩在人世間的居所,所以自古享有盛名。遠洋航行的船舶在寧波靠岸,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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