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書香門第說從頭

張岱的父親張耀芳常說張岱的出世應驗了算命的靈驗:張岱把這件事以據實的筆調記下,但又予人諱莫如深之感,彷彿他自己的一生的確命懸於此:「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壽芝樓,懸筆掛壁間,有事輒自動,扶下書之,有奇驗。娠祈子,病祈葯,賜丹詔取某處,立應。先君祈嗣,詔取丹於某簏臨川筆內,簏失鑰閉久。先君簡視之,鐄自出觚管中,有金丹一粒,先宜人吞之,即娠余。」

不過,張岱的母親對懷胎一事則另有一套說辭。她後來告訴張岱,她在懷張岱之前就開始念「白衣大士咒」,祈求觀世音菩薩保佑。生產過程不順,但張岱母親依舊繼續持咒,以至於在張岱心裡,他來到這個世界時,也進入了母親念經之中。即使母親在萬曆四十七年(1619)去世,但張岱覺得誦經之聲仍未絕:「雖遭劫火,燒之不失也。」張岱到了晚年還說:「常常於耳根清凈時,恍聞我母念經之聲。」母親的故事已經成為張岱生命的一部分,「振海潮音,如雷貫耳」。就算事隔多年,只要張岱一想到母親的聲音,母親的身影就浮現心中。

張岱與母親相處的記憶又是不同,但也點滴心頭。張岱年紀還小的時候,母親帶他到離家西北方五十餘里省城杭州的佛寺進香。張岱幼年多病,肺積水,須服用母親親戚調配的珍貴藥方,或許這正是此行的目的。這座廟建於10世紀,當地人稱之為「高麗寺」,以紀念高麗王子供奉稀世佛經。這部佛經也一直藏在八角藏輪之中:香客相信在轉動藏輪時,就跟自己在念經一樣,都會得到保佑。張岱始終都記得母親動作的順序:「出錢三百,命輿人推轉輪藏,輪轉呀呀,如鼓吹初作,後旋轉熟滑,藏轉如飛,推者莫及。」

張岱的母親本家姓陶,娘家就在紹興城東的會稽。陶家嫁女兒時,只消往西北走到山陰,張家就住在此地的龍山。紹興是個富庶的大城,所以張家跟幾戶會稽的人家成婚,對雙方都有好處。張家藉此可避免近親通婚的危險,又能在當地建立人脈、金脈。這種關係網路對每一個家族成員都很重要,因為律例禁止在籍任官,以避免貪贓枉法、徇私舞弊之情事:所以,張岱一族都不可能在浙江任官,自然也不可能在紹興做官了。

依此律例推斷,若是碰上同鄉的主考官,就算他已經離鄉數十年,也不可能被錄取。不過紹興人當然可以延請當地文人來教書,紹興人到了外省也會跟老家在紹興的官員、商賈往來或做生意,或者投宿由紹興人經營、主要給紹興人住的客棧,在此吃紹興菜、喝紹興酒,放心用紹興話交談。通常他們出門旅行也會帶著紹興女子做伴,一離家就是好幾年的時間,把元配、年邁雙親和幼子留在老家。

因為深深了解到嫁入山陰張家的女人,在歷代不同階段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張岱不僅鋪陳男性先祖的科考之路,更同樣用心地記錄這些女性。高祖張天復娶了劉氏,自己也在嘉靖二十二年(1543)中舉,嘉靖二十六年(1547)成進士。丈夫金榜題名,劉氏自然很高興,但她也留心丈夫仕途的起落與命運的興衰。劉氏相信,尋常之家有此成就已經夠了,「知足」最是關鍵。

嘉靖三十七年(1558),張天復新官上任,督學湖南,長子文恭(時年二十歲)又高中舉人。對劉氏而言,人生至此應該別無所求了,於是勸夫婿作歸隱之計。張天復不答應,而且又升了官,到雲南上任。結果因為行事剛正,仕途受挫,遭人設計貪污索賄,而被處以死刑。幸好有兒子文恭獻計,周旋於公堂才告脫困。隆慶五年(1571),張文恭中了狀元,讓家人非常意外。劉氏非但沒有流露欣喜之情,還不斷喃喃自語:「福過矣!福過矣!」張天復蒙羞歸隱,終日以酒澆愁,而張文恭在北京也招人所忌,被迫辭官返鄉,彷彿印證了劉氏的擔憂。根據張岱的記述,張文恭在北京中了狀元,消息傳回紹興,父親張天復大擺宴席以示慶賀,有一日下了大雨,張天復淋了雨而生病——可能是腺體感染,擴散至頸部——一病不起,享年六十二歲,可見生命無常。

張文恭高中舉人的那一年(嘉靖三十七年),娶了王氏為妻。張岱斟酌字句,說曾祖母王氏「天性儉約,不事華靡」,不過,要能合乎夫婿簡樸持家的作風,她還非得如此不可。王氏的公公張天復公務繁忙,時常奔波在外,而張文恭自持極嚴,就算幾個孩子陸續出生,他的作風還是不變。張岱說「曾祖家居嗃嗃」,張文恭給兩個兒子、媳婦,還有兩個異母弟、弟媳定下嚴格的規矩。「黎明擊鐵板三下,家人集堂肅拜,大母輩頮盥不及,則夜纏頭護䯰,勿使鬖髿。家人勞苦,見鐵板則指曰:『此鐵心肝焉。』」

平日晚上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張文恭要兩個兒子都得在場,燃香靜思,一直到深夜才准就寢。有時,張文恭的做法不免令家人心生不滿。有一回張文恭作壽,長媳與其他年輕女眷刻意打扮,穿戴珠玉。張文恭見了大怒,要她們把衣服換掉、首飾也取下,然後要她們把衣服拿到大廳階前燒掉。等到女眷換上素布衣,張文恭才准她們來拜壽。

張文恭嚴苛至此,王氏也有自己一套儉省之道,所以族裡也沒人會說王氏揮霍。她每天都編織網巾,等累積到一定數量之後,就要家僕帶到市場兜售,每頂網巾賣數十文錢。根據家族流傳的說法,城裡人每見張家家僕往市場去,便會走告「此狀元夫人所結也」,並爭相搶購。

張文恭的耿介不僅感染家人,也影響了他的仕途。晚明的政治常因內廷正宮、嬪妃與太子之間的緊張而撕裂。朝廷有閹官把持,朝臣若是稍有閃失,就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在嘉靖三十幾年,當時張文恭還是個少年,就看不過忠良遭到殘殺,於是公開設立靈位於衙署,並為文抨擊。 張文恭中了狀元之後,在京城歷任數職,還入了翰林院。萬曆元年(1573),張文恭上疏,直言宮女結黨為奸,祈請皇上在內廷讀「女傳」,並選編《詩經》的《周南》與《召南》兩篇,頒行於內廷妃嬪、宮女之間。據推斷,《詩經》的這兩篇成於公元前8世紀左右,比孔子還早,討論婚姻的意義與儀式,以及男女情慾的傳達(和壓抑)。歷經學者兩千多年來的釋義訓詁,表面顯見的狎邪詩句已經與齊家治國的道德行為分不開。張文恭的上疏雖然遭到駁回,但是後來立太子時,他還是當了太子的經筳講官。根據正史記載,文恭因為自覺無能徹底洗刷先父張天復所受的不白之冤,因而憂憤而卒。

張家所結最有經濟、政治價值的一門親事是與會稽朱家聯姻。這樁婚事另有緣由,張岱刻意詳細描述。嘉靖三十五年,張文恭十八歲,在龍山準備鄉試,跟會稽朱家的朱賡共讀。兩人在七月七日這天立誓,日後成婚生子,若為異性則結成夫妻,以示兩家永結同心。指腹為婚不僅形諸文字,還縫在暑衣里,妥善保存。張岱後來記下:「所割襟,岱猶及見之,其色灰蠡,蓋重浣白布也。」 張文恭於嘉靖三十七年(1558)的鄉試中舉,不久之後就娶了王氏,很快便產下一子。朱賡也大約在此時娶親,生有一女(就是張岱後來提到的朱恭人)。兩人後來雙雙登科,展開官宦生涯,彼此保持密切聯繫。兩家小孩在隆慶萬曆之交成親,並在萬曆二年(1574)生下一子,這就是張岱的父親。

根據張岱的描述,朱賡個性古怪,相信自己是南宋文人、政治家張無垢的附身,而且還有好幾則奇聞軼事來左證他的說法。這位12世紀的文人透過降乩,與朱賡談宿世因緣,還指點他在某寺存有佛經殘卷一部,結果真的在該寺樑上發現一部佛經。從字體來看,這部殘經寫於宋代,後二卷付之闕如。朱賡把殘缺的部分補全,「如出一手」。張岱記下這則怪事,難道是要貶抑朱家這顯赫的先人嗎?可能性不大。或許這只是張岱表達生命無常的一種方式吧。

等到張文恭的孩子也當了父親,他開始扮演起祖父的角色。張岱以仲叔張聯芳(字爾葆)為例,描寫張文恭如何介入教養孫子。「仲叔生而頭仄向左,文恭公憂之,乃以大秤錘懸髻上,墜其右,坐鄉塾,命小傒持香伺左,稍偏則焠其額。行之半年,不復仄。」

張岱還提到張文恭如何糾正張岱的三叔張炳芳(號三峨)品行不端:「三叔幼時佻傝,與群兒嬉,見文恭公,一跳而去,走匿諸母房,不能即得也。文恭公惡之,乃以薄瓦磨礱,裁如履趾,綴之屨下,見文恭公一跳,其瓦底碎,即縛而笞之。」

從這類例子來看,脾氣暴躁的張文恭四處潛行時,張家的女眷便成了孩子們的庇護之所。有時,女眷還可能影響事態的發展。有個例子是關於張岱的父親和仲叔張聯芳。這件事應該是發生在萬曆六年(1578),也就是兩兄弟出生後,劉氏去世(萬曆十年)之前。當時,張岱的父親年約四五歲,張文恭假滿奉召入京復職。張岱是這麼說的:「仲叔少先子一歲,兄弟依倚。文恭公以假滿入都,仲叔方四齡,文恭公鍾愛先子,攜之北上,仲叔失侶,悲泣不食者數日。時劉太安人在堂,遣急足追返,迨先子歸,而仲叔始食。嗣是同起居食息,風雨晦明者,四十年如一日。」

張文恭的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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