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之樂樂無窮

張岱居處前有廣場,入夜月出,燈籠亮起,令他深覺住在此處真「無虛日」,「便寓、便交際、便淫冶」。身處如是繁華世界,實在不值得把花費掛在心上。張岱飽覽美景,縱情弦歌,畫船往來如織,周折於南京城內,簫鼓之音悠揚遠傳 。露台精雕細琢,浴罷坐於竹簾紗幔之後,身上散發茉莉香氣,盈溢夏日風中。但見嫵媚歌伎,執團扇、著輕紈,鬢髻緩傾。燈籠初燃,蜿蜒連蜷於河道之上,朦朧如聯珠,「士女憑欄轟笑,聲光凌亂,耳目不能自主」。一直要到夜深,火滅燈殘,才「星星自散」。

燈籠、河道甚教張岱神往,他所留下對年幼的追憶也與燈籠、河道有關。 張岱三歲的時候,家中老僕帶他到王新的屋外去賞燈。王新是名鑒賞家、古玩收藏家,也認識張岱的母親。小小年紀的張岱坐在老僕肩上,四周景物盡收眼底:燈籠晶瑩剔透,彩花珠燈,羊角燈外罩纓絡,描金細畫,穗花懸掛,張燈百盞。張岱後來回憶此景,覺得雖是流光奪目,當年看來卻是覺得有所不足。燈籠不夠亮,也不夠密,燈籠之間仍有燭光不及的暗處,往來行人必須小心摸索,甚至得自己提著燈。賞燈雖是一大盛事,但總會聽到有人抱怨諸多不便。

張岱一族住在紹興,紹興人幾乎生來就會品賞燈籠,蓋因此地富庶繁榮,住起來舒適愜意,多能工巧匠,亦不乏識貨之人。張岱曾說紹興人熱衷造燈,不足為奇,「竹賤、燈賤、燭賤。賤,故家家可為之;賤,故家家以不能燈為恥」。 每逢春節、中秋,從通衢大道至窮檐曲巷,無不張燈生輝。紹興人通常把燈掛在棚架上,棚架以竹竿立於兩端,中間以橫木固定,簡單而結實。橫木可掛七盞燈——居中之大燈喚作「雪燈」,左右各有三個圓燈,稱為「燈球」。

這類往事栩栩如生,深深烙在張岱的心中:「從巷口回視巷內,復疊堆垛,鮮妍飄灑,亦足動人。」 紹興城內的十字街會搭起彩繪木棚,棚子裡頭懸掛一隻大燈,燈上畫有《四書》、《千家詩》的故事,或是寫上燈謎,眾人擠在大燈之下,抬頭苦思謎底。庵堂寺觀也以木架作燈柱掛燈,門楣上寫著「慶賞元宵」、「與民同樂」。佛像前有紅紙荷花,琉璃火盞,熠燈生輝。附近村民都會著意打扮,進城東穿西走,團簇街頭,擠擠雜雜買些東西。城內婦人女子或是挽手同游,或是雜坐家戶門前,嗑瓜子、吃豆糖,至夜深才散去。

張岱對河道最早的印象也是來自幼年經驗。張岱五歲曾隨母親至紹興城東的曹山庵禮佛。曹山庵居高臨池,這處水池是三十多年前張岱外祖父為放生所鑿。那天天氣燠熱,張岱母子泛著小舟,浮於池上,四隻西瓜置於竹籃內,浸在水中,使其冰涼。張岱記得,有條「大魚如舟」,突然衝撞舟底,小舟幾欲傾覆,舟上香客船夫魂飛魄散,但見大魚將四隻西瓜悉數吞去便迅速潛沒,留下水面上一道波紋。

多年之後,當年場景再度上演,但這次更為驚心動魄。此時張岱四十一歲,到杭州城外不遠處弔祭故交,有人約他去觀海潮。張岱久聞觀潮乃當地一大盛況,值得一看,海潮自江口洶湧而來,當地文人墨客無不頌讚。但是張岱親眼見過之後,卻總是失望而歸。不過,張岱這次還是去了,兩個朋友尾隨而至,攀爬到塘上,但見滔天巨浪,奔騰而來,令張岱大開眼界。

張岱這麼寫著:「見潮頭一線從海寧而來,直奔塘上。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千百群小鵝,擘翼驚飛。漸近,噴沫水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鏃鏃無敢後先。再近則颶風逼之,勢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儘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丈,著面皆濕。旋卷而右,龜山一擋,轟怒非常礮碎龍湫,半空雪舞,看之驚眩,坐半日,顏始定。」

潮水從海寧方向過來,遠則有如受到驚動而振翅飛起的千百小鵝,近則如百萬白獅奔騰。潮水再接近,則颳起大風,看的人都趕緊走避。等到潮水以雷霆之勢打到堤岸,濺起數丈水花,在半空飛舞,看得張岱心驚目眩,坐了半天,心神才稍定。

凡有往事襲上心頭,無論大小,總能教張岱逸神,琢磨個中況味。他隨筆記下:「甲寅夏,過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異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為白。又如輕嵐出岫,繚松迷石,淡淡欲散。」張岱心想,不知以此水煮茶,滋味如何?於是試了幾回,發覺泉水若置放三宿,待石腥味散去,而後用來煮茶,更能烘托茶香。若是取水入口渦卷,以舌舐顎,泉水特有的味道更為明顯。

張岱的三叔張炳芳飽歷世故,品味精純。叔侄二人切磋品鑒,百般調配,以各處名泉煮各地名茶,找出最能相配的茶與泉。這對叔侄的結論是:取斑竹庵泉水,放置三宿,最能帶出上等茶葉的香氣,再注入細白瓷杯,茶色如籜方解,綠粉初勻,舉世無雙。至於茶葉應否雜入一兩片茉莉,叔侄二人意見不一,但都認為最好是先將沸水注入壺中少許,待其稍涼,再以沸水注之:看著茶葉舒展,「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並瀉也」,遂將此茶戲稱為「蘭雪」。

張岱總是想嘗試各種新奇口味,還鑽研各種蘭雪茶的飲法。張岱曾養過一頭牛,研製做乳酪的方法。張岱取乳之後,靜置一夜,等到乳脂分離。以乳汁一斤、蘭雪茶四甌,摻和置於銅壺,久煮至既黏且稠,如「玉液珠膠」。待其涼後,張岱認為其吹氣勝蘭如「雪腴」,沁入肺腑似「霜膩」。張岱還拿它做更多的嘗試:以當地佳釀同入陶甑蒸之,或摻入豆粉發酵,或煎酥,或縛餅,或酒凝,或鹽腌,亦可用蔗漿霜溫火熬之、濾之、鑽之、掇之,印模成帶骨鮑螺狀。無論何種料理妙方,張岱都將烹調秘訣鎖於密房,「以紙封固,雖父子不輕傳之」。

不出五年,也就是約萬曆四十八年(1620),張岱和三叔張炳芳命名的蘭雪茶已經甚受名家青睞。但是卻有不肖商賈以蘭雪之名,在市場上哄售劣質茶,而飲者似乎並不知道。後來,就連斑竹庵禊泉的水源也不保。前有紹興商人以此泉釀酒,或在泉水旁開茶館,後又有地方貪官一度封泉,想將泉水據為私有。這反倒讓斑竹庵禊泉的聲名更大,引來無賴之徒,向庵內僧人討食物、柴薪,若是不從便咆哮動粗。最後,僧人為了恢複昔日寧靜,就把芻穢、腐竹投入泉水,決庵內溝渠以毀泉水。張岱三度攜家僕淘洗,僧人三度在張岱離去後毀泉。張岱最後只好作罷,但說來諷刺,一般人還是難擋「禊泉」的昔日名氣,繼續以斑竹庵不潔的水來煮茶,還盛讚水質甘洌。 頁五十九至六十。張岱和友人猜測水源,見張岱,《陶庵夢憶》,卷三,篇七,《閔老子茶》;Brigitte Teboul-Wang法譯,《陶庵夢憶》,# 37,頁六十一至六十二;葉揚,《晚明小品文》,頁八十八至九十,卡發拉斯(2007),頁八十二至八十三。">

但是,這種事情張岱也看開了,而且他也深諳水源流通之理。他寫到另一處清泉時說:「惠水涓涓,繇井之澗,繇澗之溪,繇溪之池、之廚、之湢,以滌、以濯、以灌園、以沐浴、以凈溺器,無不惠山泉者。」所以,張岱認為,「福德與罪孽正等。」

張岱愈是發展某種感官,品味也愈是因而改變。張岱既然求好燈,自然也會尋訪造燈的巧匠。張岱找到一位福建的雕佛師傅。這位師傅雕工極細,撫台曾請他造燈十架,耗時兩年才完成。可惜燈還沒造成,撫台就已辭世;當地一名李姓官員也是紹興人,將燈藏在木櫝中,帶回紹興。李某知張岱好燈,便把燈送給張岱。張岱不願無端受禮,當場就以五十兩白銀酬謝李某。五十兩不是個小數目,但是張岱認為這還不及真正價值的十分之一。在張岱心中,這十架燈成為他收藏的壓箱寶。

其他巧匠的作品也充實了張岱的收藏。紹興匠人夏耳金擅長剪綵為花,再罩以冰紗;張岱大嘆巧奪天工,「有煙籠芍藥之致」。夏耳金還會用粗鐵絲界畫規矩,畫出各種奇絕圖案,再罩以四川錦幔。每年酬神,夏耳金一定會造燈一盞,等到慶典結束,常常以張岱所出的「善價」賣給他。張岱還辦了龍山燈展,為此向南京巧匠趙士元購燈。趙士元精於造夾紗屏與燈帶,當地匠人無人能及。張岱的收藏品日豐,他也發現家中有一小廝很會保養燈,「雖紙燈亦十年不得壞,故燈日富」。

張岱的癖好常常變來變去,難以持久,但是他寫到這些癖好時,卻彷彿是入迷極深,足以為安身立命的依託。張岱開始嘗試各種泡製蘭雪茶之後過了兩年,他又迷上了琴。萬曆四十四年(1616),時年十九的張岱說動了六個心性相投、年紀相近的親友跟他一同學琴。張岱的說法是,紹興難求好琴師,如果不常練琴的話,琴藝就無法精進。張岱寫了一篇雅緻的小檄文,說締結「絲社」的目的是要社員立約每月三會,這比他們「寧虛芳日」要好得多。若能定期操琴,便能兼顧紹興琴歌、澗響、松風三者;一旦操練得法,「自令眾山皆響」。這些念頭常放在心裡,便能「諧暢風神」,而「雅羨心生於手」。

張岱的陳義高蹈,並不是人人能及,張岱的堂弟燕客曾參加絲社,但仍是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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