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張岱生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此時明朝國祚已賡續二百二十九年。明朝的年號是關於張岱我們唯一知道的時間度量——直到崇禎十七年(1644),隨著明朝覆亡,一切都灰飛煙滅。我們或許會認為,到張岱這一代,離明朝肇基已有一段悠遠的時間距離,造成幾乎不可能探究的思維幅度;但是對張岱來說,要胸懷如此浩瀚的歷史,非但沒有嚴重的斷層感,而且只有歲月悠悠的心滿意足。目前大部分歸結出來的晚明日常生活,於他定皆平淡無奇。

長期以來,中國人的家庭生活注重錯綜的尊卑關係。晚輩與長輩同堂,必得順其旨意。婚姻大事由長輩安排,雖然富有人家的男性還可納妾,但庶出之子在家裡的地位卻次人一等。男性長輩形式上雖擁有無上權威,但實際掌握家庭財政瑣細、負責照料全家的是女人。在鼎鼎望族之家,母親或其他女性親人也會督促孩子的童蒙教育,不過之後漸漸由男性長輩接手,承擔教導年輕人參加科舉考試的責任;科考乃世家子弟的生活重心,競爭激烈的考試科目以儒家典籍為主。由於女性不得出仕或參加科考,所以能識文斷字的女性多是名門閨秀,這些人也成為通俗白話小說和史書的讀者,愛好吟詩作對。

舉凡攸關家道興衰的兆頭和預言,一般家庭都不會等閑視之,多半會成為家族軼事流傳下來。宗教信仰鼎盛,但能兼容並蓄;虔心向佛與祭祖、敬拜灶神和社稷之神完全不相衝突。孩童夭觴、女人難產身亡是常有的事,不過男人也一樣活不久,年過半百還能生龍活虎,就已是天大的福分、了不起的成就。

就工藝技術而言,中國自進入明朝就無特別出色的轉向。絲織和瓷器製造技術久負盛名,且水平之高,獨步世界。能工巧匠輩出,除擅長冶金、玉雕、製造燈籠和漆器,亦專精茶、鹽、棉、陶器、傢具等日常用品技術。水利工程佔有一席之地,主要因河道、運河大量淤積,必須時常疏浚、築堤和排水。此外,天文與地理之學十分發達,除曆書精準關乎朝廷威望和天文歷算的正確度,同時,各省及邊疆有司丈量土地,繪製稅冊、糧冊的作業,也需要有可靠的地圖。中國在這些方面雖仍不斷尋求突破,國家的基本發展卻沒有根本性的變革。

即便許多方面擺脫不掉歷史的承襲,但明代的文化領域可不是如此停滯不前。張岱成長的年代,明代政經雖積弱不振,社會風氣卻活潑奔放,逸樂和標榜流行的氣氛,瀰漫在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文化活動中。 這是一個宗教和哲學上所謂折中主義(eclecticism)的年代,所以我們看到佛教改革派別及慈善事業大為興盛,女性受教育者日眾,同時一方面深究個人主義為何,卻也在擴大檢驗道德行為的基礎;大膽創新的山水畫,最知名的戲曲,最有影響力的章回小說,細膩非凡的治國方略和政治理論,以及植物、醫藥、語言事典的編纂,這一切都構成了張岱的童年世界。正因為對知識和個人可能性的狂熱感,連來自歐洲的天主教傳教士也被社會接受,吸收信徒,把宗教教義和道德哲學的作品,連同天文、算術書籍翻譯成中文,結交來自北京與各地官宦人家的文人。這些跨文化的衝擊體驗,張岱或多或少都了解,也留下不少他自己的思索看法,除了小說和短篇故事以外,他寫過很多當時流行的東西。

不過雖說是一切照舊,有些變遷已在悄悄衝擊張岱的世界,其中之一就是明代人口的大幅擴張。雖然沒有精準的數據,但地方和朝廷的各種記錄顯示,明朝肇建時(1368)的人口數大約是八千五百萬,到張岱出生時,人數已攀升至一億八千萬,或許還不止。 這無疑給土地和農耕帶來新的重擔,於是改良稻種使田地能一年收成兩次甚至三次,針對沼澤、沿海平地進行排水改良,砍伐高山森林,同時將人口刻意朝西南和東北地區遷徙,以減輕部分負擔。此外,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深入南美洲大陸和加勒比海地區,連帶把各式各樣的新奇作物橫渡太平洋帶到中國,只是當時少有人能感覺到它們對未來的深遠影響。其中包括地瓜、玉米和花生,被發現能有效醫治瘧疾的奎寧等藥用植物,以及煙草等其他適合中國土壤的作物。有些西方貿易船隻帶來的是美洲大陸的白銀,用來購買中國的精美商品;當然也不乏船隻運載著香料和稀有的藥用植物,如主要用於醫治痢疾的鴉片。

張岱的祖先或許是在一個世紀前,也許更早,從與西藏交界的四川往東海遷徙,定居在上海西南二百里的紹興城。當時上海市鎮雖稱繁榮,但還談不上商業中心,而紹興已是一個文化與經濟的重鎮。張家遷往紹興時,正巧遇上16世紀農耕和土地所有權在地方的重大變革:人口迅速攀升,同時挖溝疏浚以開墾利用的新地也不多,造成人均農業所得下降,有鑒於此,許多在家鄉屬經營地主(managerial landlords)的大戶人家,開始往城市移動。這個階層原先在農村還能扮演領袖,成為小農和貪得無厭的朝廷之間社會和經濟衝突的緩衝;遷居城市後,他們漸漸脫離農業經營上的現實與挑戰,反而一頭栽進不在地地主(absentee landlords)那種愜意但只坐享其成的角色,把地產交給專門管理人與管家這批新的中間人管理。張家可能也遵循類似的模式,因此張岱從小生活錦衣玉食,但社會責任感也相對薄弱。

結果農業稅收大幅帶動的是城市生活的流行風氣,市鎮的文化多元,以及促進紹興等城市的規模與繁榮。龐大的財源幾乎沒有迴流農村,去投資改善農耕技術或大型的灌溉排水工程。雖然毫無疑問,像紹興長期依靠河道與運河運輸民生物資,部分農家也因此能將農產品銷往這些新興城市,提高所得,然而城鄉經濟和生活形態的差異日擴,已成社會的發展基調。

往昔的讀書人,特別是張岱大力推崇的讀書人,早已看出社會弊病所在,經常冒著丟官甚至喪命的危險,也要大聲疾呼。當然,對張岱或歷代有志之士來說,中央朝廷的集權,與在朝為官從政的文人官僚,都是他們要面臨的現實。也拜這些所賜,張岱才得以穿透社稷之表象,了解暗藏的積弱不振,這確實很像他小時候愛看燈籠,彷彿其亮光可以照亮卜居城市的種種曖昧不明。

因當時朝廷修史與京城邸報每周新聞的傳播,明朝多位皇帝驚人的荒唐行徑也為市井小民所知。張岱出生時,在位的是明代第十四位皇帝萬曆。至萬曆四十八年(1620)為止的整個萬曆年間,國政是一天不如一天。也許是這位皇帝種種怪異的行為舉止,激發張岱鑽研歷史,特別是閱讀人物傳記更成為他終生的嗜好。張岱弱冠之時,神宗深居內廷,宮裡的宦官是唯一可面見聖上的男性,他們很快就把持了朝政。有明一代,宦官一直大權在握,但因朝臣假道學、交相撻伐,惹惱萬曆皇帝,讓他難以忍受,往往好幾個月拒絕到外殿接見官員。為表反彈,文人和遭罷黜者開始結社倡議改革,雖議論酣熱,但對聖上或宦官表明造反,只有遭嚴厲整肅的下場,於是朝政日敗,危在旦夕。

張岱對明史有很透徹的理解。上溯至14世紀中葉,開國君主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農村,貧無立錐之地,一度還出家為僧,遊方四海。後來,朱元璋展現運籌帷幄的軍事長才、果敢的決斷能力,歷過經年征戰,驅逐蒙元的異族政權,一統天下。明太祖一方面分封諸皇子,另一方面在南京重建強大的官僚體系,透過組織地方上的大地主,完善農村的社會制度。明太祖性格暴躁,行事極端暴烈,但也以精明幹練、眼界開闊聞名。太祖把皇位傳給皇孫惠帝,新君學問淵博,對理想的中央集權方式有其見地,但太祖之子、惠帝之叔弒君,隨即踐祚,是為成祖。成祖自南京遷都北京,下令建造舟船,遠航至非洲東岸和波斯灣,宣揚天朝國威與成就。

儘管這類遠洋航行因耗費不貲而作罷,但缺乏先祖雄才大略的後繼者,還是師法開國君主們酷愛誇耀、展露軍威的習性。幾任皇帝斥資重建北方殘缺不全的邊防城牆,成為後世所知的「長城」 ,卻完全抵擋不住北方蒙古鐵騎虎視眈眈的侵擾。15世紀中葉,明英宗自認神武,結果在土木堡之役中被蒙古人俘虜圈禁,付了贖金才獲釋。英宗最後又從繼承帝位的景帝手中奪回皇位,不過皇室蒙羞的印象已難以磨滅。16世紀初,明武宗與宦官在皇城中舉行大規模的軍事演習,與宮女全在帳篷生活,此荒誕之行又耗費白銀不知幾百萬兩。

16世紀中葉,眼見東部沿海有大半遭倭寇劫掠而荒蕪,明朝皇帝卻束手無策。所謂倭寇,除了海賊,還有對朝廷不滿的地方領袖和沿海居民,當政者統稱「倭寇」,容易理解但不無誤導之嫌。至於東北邊防,在張岱出世前不久,萬曆皇帝曾有大膽之舉,他調遣兵馬、水師馳援朝鮮,成功協助朝鮮國王逐退興兵來犯的倭軍。這次出征雖大有斬獲,但到17世紀初,靠近朝鮮邊界的部落開始結盟,在中國北邊集結成新興的潛在敵國。這股勢力與歸順的漢人通力合作,並以「旗」制編納混雜而成的新軍隊,自稱「滿洲」,宣布締建國號為「清」,於崇禎十七年(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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