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妙筆生花史景遷

鄭培凱 鄢秀

近半個世紀以來,西方列強對中國雖已停止了侵略殖民,但西方一般民眾對中國的認識,仍然帶有殖民心態與說不清道不明的迷思,三分獵奇、三分輕蔑、三分憐憫,還有一分「非我族類」的敵意。想到中國的山河廣袤、人口眾多、歷史悠久,心目中浮現的圖景就似真似幻,好像乘坐荒野打獵的越野吉普,手持望遠鏡,馳騁過山林叢莽,觀看熊羆虎豹、獅子大象、猿猴猩猩、斑馬羚羊,倏忽群獸遍野,狼奔豕突,倏忽蒿草無垠,萬籟俱寂。中國像萬花筒,什麼都有,什麼花樣組合都變得出來;中國歷史像變魔術,可以把一切想像變成真實,又可以把一切真實變成幻象;中國文化傳統玄之又玄,陰陽變化,萬象歸一,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變是不變,不變是變。不要說聽的人越聽越糊塗,講的人也是越講越糊塗,於是,中國也就「假作真時真亦假」,神龍見首不見尾了。

其實,在歐美真想了解中國歷史文化,也有不少西文學術書可供閱讀,從孔子到毛澤東,都有所論述,而且大體上都提供了史實正確的知識。讀者對中國近代有興趣,也可以從各類學術專著與教材,知道些翻雲覆雨的歷史大人物,得知鴉片戰爭肇啟列強對中國領土資源的覬覦與蠶食,得知中國從幾千年的帝制轉為民國政體,得知軍閥混戰與日本侵略,得知國共內戰與共產黨的勝利。耐下心來讀點思想史與社會經濟史,還能知道耶穌會傳教給中國帶來一些科學新知、早期中西文化接觸給西方啟蒙運動提供滋養、清代思想統治影響學術變化、明清以來人口流動與增長的情況、美洲白銀與農作物傳入改變了中國經濟結構。甚至會發現,原來有這麼許多學術專著討論中國近代歷史事件與特定人物,探討傳統社會生產與倫理關係的解體,研究政體改變與城鄉結構的變化,以及西潮如何衝擊文化傳統、思維邏輯與教育制度,等等。但是,對一般讀者而言,學術專著太深奧,教科書又太枯燥,陌生的人名、地名、事端、爭論,令人越看越紛亂,滿腦都是糨糊。實在不懂為什麼中華帝國會反對通商、反對自由貿易、反對門戶開放,不懂為什麼一向講究禮義和平的老百姓會突然變成革命群眾,不懂中國人民到底在想什麼。好像愈知道許多人物與事件,卻愈加糊塗,有如霧裡看花。

這幾十年來歐美出了一位研究中國史的奇才史景遷(Jonathan Spence),他最大的貢獻就是以優美流暢的文筆,把中國近代錯綜複雜的人物與史事,通過嚴謹的歷史考證,參照專家的鑽研成果,以「說故事」的傳統歷史方法,娓娓道來,讓西方讀者「撥開雲霧見青天」,對中國的歷史經歷有了「感覺」。

「史景遷」這個華文名字,是他在耶魯大學研讀歷史學博士學位期間,一位中國史學前輩房兆楹給他取的,寓意明顯,期望也高,學歷史就要景仰司馬遷,以司馬遷為楷模。司馬遷的《史記》,材料豐富,考辨嚴謹,敘事清楚,條理分明,文筆生動,「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史景遷是現代史家,不像司馬遷出身「史卜巫祝」傳統,有著「究天人之際」的使命,但是,他研究晚明以迄當代的中國歷史,敘事的方法與文體卻循著《史記》的精神,的確當得起「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讚譽。從他第一部《曹寅與康熙》(,,)開始,他就結合檔案史料與研究曹雪芹先世的各類文史資料,寫了康熙皇帝的治術,同時也勾勒了清朝天子的內心世界。這種對原始資料的紮實研究基礎,讓他在第三部著作《康熙》(,)中,得以化身康熙,以第一人稱的敘事方法,發揮歷史想像,充分展現康熙大帝的喜怒哀樂,讓西方讀者看到一個有血有肉的中國皇帝。書寫康熙,把一切客觀歷史材料轉為自傳文體,必須從天子的角度看天下,涉及各種各樣的天下大小事,以宏觀的視野,高屋建瓴,為大清帝國的長治久安著想。如此,表面是書寫假託的康熙自傳,實際上卻必須考慮中華帝國的方方面面,從統治天下的全相角度呈現中華帝國的全貌。

史景遷第二部書《改變中國》(),探討近代西方人士如何參與及推動中國的歷史變化,從早期的傳教士湯若望、南懷仁,清末的戈登、赫德、丁韙良、傅蘭雅,一直寫到民國時期的鮑羅廷、白求恩、陳納德、史迪威,開啟了他對中西文化接觸與交流的研究興趣,撰寫了後來一系列相關著作。他的興趣,從西方人在華活動擴展到中西文化接觸所引發的思維刺激與調適,探討不同文化碰撞時相互理解與誤解的困境。具體的人物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中,都有獨特的引人入勝的故事發生,不但是西方人在明末的中華帝國會有各種奇特遭遇,中國人在18世紀初歐洲的異國遭遇更令人難以想像。史景遷就像福爾摩斯一樣,利用他掌握多種歐洲語言的優勢,進入中外歷史材料的迷宮之中,追索隱藏在歷史帷幕後面的蛛絲馬跡,想像中外歷史文化接觸的夾縫中,遠赴異鄉的人物是如何生活的,而其遭遇又如何存留成歷史的記憶。他混合運用中外史料,披沙揀金,追索明末利瑪竇遠渡重洋,由西徂東,來華傳教的經歷,也寫了廣東天主教徒胡若望流落法國的一樁公案,更整合了蒙古西征之後,西方對中國的想像與描繪。

《利瑪竇的記憶宮殿》(),上溯到明末耶穌會士來華傳教,如何適應中國的文化環境,如何利用歐洲流行的記憶術作為敲門磚,打入熱衷科舉考試、重視背誦詩書的士大夫群體。《胡若望的疑問》(),寫一個中國天主教徒胡若望因傅聖澤神甫(Jean-François Foucquet)的提攜,遠赴法國,卻因舉止乖張,流落異鄉,甚至被關進瘋人院里,三年後才得以返回廣東家鄉。史景遷利用了梵蒂岡的教廷檔案、大英圖書館檔案及巴黎的國家外事檔案,拼成一幅匪夷所思的雍正初年廣東華人流落法蘭西的故事。《大汗之國》(,)則綜觀西方人如何想像中國的歷史歷程,從蒙元時期的魯伯克修士、馬可波羅,一直到當代的尼克松、基辛格,不但寫來華西方人所記的中國經歷,也寫沒來過中國的文人作家如何想像中國,影響了一般民眾的中國印象。對於中國讀者而言,這些仔細爬梳過歐西檔案與文史群籍的歷史資料,經過天孫巧手縫綴成一個個動聽的故事,就像一面面精美的緙絲掛毯,不但引人入勝,也開拓了我們的眼界,了解不同文化的相遇、碰撞與互動,是多麼的錯綜複雜,時常還驚心動魄,比小說虛構還要離奇。

《康熙》在1974年出版之後,引起出版界的轟動效應,深受讀者歡迎,成為暢銷書,甚至被白修德(Theodore H.White)譽為「經典之作:把學術提升到美的範疇」。西方史學界也開始注意史景遷書寫歷史的修辭策略,稱讚他文體自成一格,剪裁史料別具慧心,從不大張旗鼓,宣揚新的理論架構,卻在不經意處,以生動的故事敘述,展現了歷史人物與事件所能帶給我們的歷史文化思考。他繼之在1978年,寫了第四部著作《王氏之死》(),以山東郯城的地方志、黃六鴻的《福惠全書》、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為史料基礎,探討清初小老百姓的生活環境與想像空間,從宏觀的天下全相與中西文化觀照,推移鏡頭至偏僻鄉間農民與農婦的生活,把蒲松齡的文學想像穿插到夢境之中,以不同角度的現實與虛構特寫,重組了17世紀山東農村的生存處境。這部書最引起史學界議論的,就是剪裁蒲松齡如夢如幻的優美文字,用以虛構婦人王氏臨死之前的夢境。史景遷運用文學材料書寫歷史,當然不是要呈現實際發生的史實,不是婦人王氏的「信史」,卻可以引發讀者想像清朝初年的山東,在歷史意識上觸及當時歷史環境的「可能情況」。

書寫歷史,最重要的是要依靠文獻證據,假若文獻未曾明確提供材料,可不可以運用書寫想像去重新構築歷史場景?這就是現代歷史書寫最蹊蹺曖昧的領域,也是後現代史學不斷質疑與解構的關鍵。他們不但質疑史料經常不足,或是一批「斷爛朝報」,缺失的比留存的材料可能要多,不足以反映歷史實況,令人更加質疑所有歷史材料的可靠性。像Hayden White這樣的歷史哲學論者,就在他的《元歷史》()中提出,所有的史料,包括第一手材料與檔案,都是具體的個人記錄下來的,一牽涉到具體的人,就有主觀的思想感情傾向,就不可避免有「人」的歷史局限,就不可能完全科學客觀,做到巨細靡遺地記錄牽扯到人與事的複雜情況,而不摻入運用修辭邏輯的歷史想像。他甚至進而指出,歷史寫作與文學寫作無大差別,都是運用文字,通過想像修辭的手段,與不同傾向的書寫策略,虛構出一個文本。這種推衍到極端的主觀書寫論,有其立論的根據與辯難的目標,很難斥為無稽,但卻故意扭曲了文學創作與歷史求真求實的基本意圖有所不同。值得在此提出的是,史景遷的著作不能歸入「後現代」的主觀虛構歷史書寫之中,因為他寫每一本書,都恪遵傳統史學的規律,盡量使用存世的史料,上窮碧落下黃泉,從中國史書方誌檔案到西方史志檔案,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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