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窺福原家

儘管已經到了4月底,家鄉依舊還是春寒料峭。由美子正在自己的娘家,和母親滿津枝一起吃著烏冬面。這一帶的烏冬面要比蕎麥麵做得好吃,還有幾家店鋪能夠送外賣。由美子提出中午想吃「阿龜屋」的天婦羅烏冬面。因為「東京的湯汁太濃了,烏冬面還得說家鄉的好吃」。

阿龜屋的天婦羅烏冬面里有兩隻大蝦,一碗要花1200日元。在鄉下,這個價格算是相當昂貴了。由美子當然是打算自己掏腰包,不過被滿津枝攔下了:「沒關係,我來吧!」

由美子雖然不清楚73歲的母親的經濟狀況,但是想來應該不是單純靠社保生活。聽住在二樓的妹妹說,好像是手裡拿著一些價格穩定的股票。母親和妹妹一家一起居住在母親一手蓋起來的房子里。當醫生的父親去世後不久,母親下定決心把以前的房子賣掉,暫時搬到公寓,然後自謀生路。滿津枝至今還經常會提起這些。

「當初要是一直住在那個房子里,作為去世醫生的遺孀,接受你們父親家裡的援助苦苦度日的話,肯定不會有今天的我,恐怕也不能供你們去上大學。」

「由美去上大學的時候,其實是家裡最困難的時期。但是我當時是這樣想的,60歲、70歲的時候照樣能蓋房子。但是教育就不一樣,10年之後即便有了錢,再想讓孩子去上大學也不可能了。所以我就想一定要咬緊牙關,即便犧牲所有也要讓由美去上大學。」

母親奮鬥的故事是由美子的驕傲。由美子認為母親雖然是市井之人,但通過自己的實際經驗總結出來的這些富有深意的道理不亞於任何學者和評論家。

兩個人繼續吃著烏冬面,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大蝦天婦羅在湯里泡得漲起來,感覺很好。天婦羅的面衣泡得開始碎裂成小塊兒,就像是油炸的面屑一樣,配著用高湯熬制的湯汁一飲而盡。那一刻,由美子真正地體會到了回到家鄉的感覺。

一時間,只聽到兩個人吃烏冬面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由美子放下筷子說道:

「我給您重新泡杯茶吧!」

「嗯,好的。」

吧台式的廚房是為了方便上年紀的人一個人生活而設計的。餐廳兼做起居室,空間特意設計得狹窄了一些,也是為了不用移動太長距離。滿津枝表示再在這裡生活10年,自己就搬到養老院去。當時蓋房子設計布局時,也是考慮到住在樓上的妹妹一家日後改造起來方便。

由美子拿起櫻花木的茶葉罐時,母親說話了,似乎從剛才就一直在找機會開口。

「之後怎麼樣了?」

儘管省去了主語,但說的什麼事情,由美子心裡自然明了。母親是在挂念外孫翔的事情。

「沒怎麼樣。」

由美子煩躁地拿起熱水壺倒水沏茶,滾燙的水滴飛濺到手背上兩三滴。

「離家出走之後,就跟那女孩搬到一起生活了。」

「傳出去多難聽呀!結婚之前就同居了。」

「現如今,這種事情不是很普遍嘛。」

由美子把兩個茶杯放到桌上。

「我們那個年代好像有人會背地裡嘀咕說:『那兩個人同居呢。』現在的人倒好,滿不在乎了。」

「雖說這世道同居很普遍,但連我的外孫也這樣,還是感覺心裡一驚。」

「我也是,很討厭這種不檢點的事。可他突然離家出走,我也是束手無策。」

「翔小時候是個聰明伶俐又乖巧的好孩子,可現在……」

滿津枝手裡拿著茶杯,眺望遠處。說話時下意識地使用了過去式,也許是想說這一切已經結束了。

「那是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吧?在這做暑假作業的時候,我就問過他:翔將來也像外公、姨夫那樣當醫生怎麼樣?」

「翔怎麼說呢?」

「他說:『考慮考慮。』我高興地笑了。那時候要是提前引導引導……」

「您可別這樣說了。」

由美子注視著母親,眼淚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了。

「跟他爸爸說的一樣。所以母親您就不要也來責備我了。不上學了怪我,變成打零工的了也怪我,跟那樣一個奇怪的女人同居了也怪我。大家都在怪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誰都沒有在怪你。」

滿津枝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以前她每次鼓勵由美子的時候都會這樣。啊,受不了了,48歲的自己正在母親面前撒嬌,由美子強忍著,可眼淚還是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

「孩子不會總像父母期待的那樣,連我都明白這個道理。」

「這個道理我也明白。但是也應該有個限度吧!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到最壞的地步了。沒有工作,還說要跟那種最差勁的女孩結婚!」

「才20歲,不會結婚吧。」

「不,他已經提出來了。」

由美子迅速地將信里沒有說出口的經過講述了一遍,尤其著重講了一下兒子想要與之結婚的那個女孩。

「那女孩,母親看一眼就會暈倒。簡直太粗野了!粗野得令人難以置信。長得還很醜。到底那女孩哪裡好,我真是不明白。」

「沖繩人對吧?」

「他父母離婚了,母親經營一家酒館。就憑這些,就能想像是什麼樣的家庭。」

由美子突然回想起翔年少時的樣子。他曾經跟著姐姐可奈的鋼琴老師學過一段時間,儘管時間很短,只參加過一次表演會,但當時穿著法蘭絨的短褲,打著領結的翔非常可愛,就像個小王子一樣。養得那麼帥氣那麼好的兒子,為什麼就偏要跟那麼粗野的一個女人結婚呢!

「母親,我該怎麼辦?今天來,我就是想跟您商量商量這件事的。除了您,我實在沒有人能依靠了。」

「這件事,還得靠母愛的力量。」

滿津枝淡定地說:「現在只能靠由美苦口婆心地去勸了。這也是最有效的辦法。」

「母親!」

由美子叫出聲來。跟母親大吼,這恐怕還是第一次。

「現在不是在一旁說風涼話的時候。他們說不定已經準備明天就去提交結婚申請了。勸說什麼的,我已經儘力了。我想盡所有的辦法,想讓他重新回到學校,讓他參加大學入學考試。但是他根本就聽不進去。」

「這樣啊……」

母親剛要說些什麼,通向過道的門突然打開,妹妹妙子走了進來。

「回來啦!」

妙子穿著駝色的夾克,似乎剛剛從外面回來。

「中午飯已經吃了?我還想一塊兒吃個飯呢,才急急忙忙地趕回來的。」

「剛才我們兩個人吃了阿龜屋的烏冬面,要知道你早回來的話就多叫一份了。不然現在打電話再叫?」

「哦,算了吧!那家店只點一份不給送的……一會兒我在家隨便吃點什麼就好了。」妙子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拉出餐桌旁的椅子坐下。

「姐姐,最近還好嗎?」

「還好。」

即便是姐妹之間,也還是會講面子好虛榮。進入中年之後,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就很明顯了。妙子的丈夫在市民醫院工作,兩個孩子分別在當地的國立大學附屬高中和初中上學。在這個鄉下小鎮,堪稱超精英家庭。由美子假裝揉眼睛來擦拭眼淚。還好,似乎沒留淚痕。

「今天就住下吧!」

「不了,傍晚我就回去了。」

「啊,太遺憾了。要是住下,我還打算一起吃個晚飯呢!可奈和翔都還好吧?」

由美子被戳到了痛點。

「翔還是老樣子,沒上學,在打工。」

說到這些時,由美子沒有感到自卑,只是坦率地說出來。她也沒有表現出很發愁的樣子,只是明顯地感到惋惜。這也是每次被問及有關兒子的情況時,由美子練就的本領。

正如所料,妙子也和其他人表現出的反應一樣,佯裝毫不關心。

「最近,似乎有很多人選擇打工呢,我也聽說了很多。對了,可奈明年就工作了吧?」

妙子也有一個女兒,所以對可奈也很感興趣。

「經濟這麼不景氣,也是費了不少力氣。今年4月就要上大四了,還沒收到一個內定呢!她本人都說,也許比起找工作,找個結婚對象更好。」

「可奈長得那麼漂亮,結婚對象要多少有多少。多好啊!有夢想的年輕人。」

18年前,妙子在決定結婚時大哭了一場。那樁婚事是作為遺孀的母親滿津枝與關係不和的伯母之間和解的標誌。男方是伯父在醫大同學的兒子,一位婦產科醫生。按理說一切都很圓滿,但是妙子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抱怨。因為對方雖然是個婦產科醫生,但是是個長相醜陋的男人,身材矮體型胖,頭髮稀疏,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很多。

為什麼我就非得接受這種不合理的婚姻!妙子曾經無意間說走了嘴,認為伯母根本沒有要和母親和解的意思,就是為了讓她不幸,才介紹那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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