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 水果籠子

十三歲的時候,我在浴室的壁櫥里發現了一管避孕膠。儘管我時常疑心,任何瞞著我、不讓我知道的事情,很可能都與情慾有關,但當時我並沒有立刻意識到這管擠扁了的藥膏派什麼用場。壁櫥里有治濕疹的藥膏,有治脫髮的,甚至還有遏止中年發福的。但是這管藥膏上印著的細小字母,儘管脫落了不少,還是讓我知道了我不想知道的事情:我的父母親仍在干那事。更要命的是,這就意味著母親可能再度懷孕,這簡直難以置信。我已經十三歲了,姐姐十七歲。我暗想,或許這管藥膏已經放了很久,於是我試著擠了一下膏體。當藥膏在我手指間緩慢變形的時候,我心裡沮喪極了。我碰了下帽蓋,它立刻就被擰開了。這當兒,我的另一隻手肯定又擠了藥膏,因為一坨黏糊糊的東西噴到了我的掌心。想想母親把這管東西塗在自己身上的某個部位,不管是哪個部位,因為很有可能它並不是全套用具。我湊近這管凝膠聞了聞,一股汽油味兒,這味兒既讓人覺得像在手術室,又恍惚是在停車場。真噁心。

這件事情發生在三十多年前,今天我突然又想了起來。

我一直對父母很了解。我認為這幾乎是不言而喻的。讓我解釋給你聽。兒時的我備受父母的寵愛與呵護,堅信父母親之間的紐帶是不可分割的。青春期給予我慣常的無聊和虛假的成熟,但並不比別人嚴重。年長以後,我身心健康地離開了家,從未曾長時間不與他們聯繫,還為他們膝下添了一男一女兩個孫兒,算是彌補了姐姐的缺憾(她總是一心撲在工作上)。之後,我鄭重其事地與父母做了一次談話——好吧,其實就是跟我母親——談論衰老的現實以及木屋的狀況。我為他們的四十周年結婚紀念日舉辦了一場圍桌午餐,檢查他們的房屋,還與他們討論其遺囑。母親甚至告訴我她想怎麼處置他們的骨灰:要我將骨灰盒帶到懷特島 的懸崖上去(我猜想懷特島是他們的定情之處),然後將骨灰撒向海風與海鷗。而我開始擔心我該怎麼處置空了的骨灰盒。你當然不可能在懸崖上撒完骨灰後,把骨灰盒也一起扔了;你也不可能保存它們——我不知道——用來裝雪茄、巧克力餅乾或者聖誕飾品。你當然也不能把它們塞進停車場的某個廢物箱,母親還頗有用意地在軍械所測繪圖上將它圈出來。那幅測繪圖可是她在父親外出的時候硬塞給我的,還時不時地向我確認到底有沒有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

你看,我有多了解我的父母。

我的母親名叫多蘿西·瑪麗·畢肖普,跟我父親結婚時,母親毫不留戀地放棄了她的娘家姓希思科克。父親名叫斯坦利·喬治·畢肖普。母親出生於1921年,父親出生於1920年。他們在西米德蘭茲郡的不同地區長大,在懷特島相遇,婚後他們把家安在倫敦市區郊外,退休後搬到了埃塞克斯-薩福克郡郊區。一直以來,他們的生活井然有序。二戰期間,母親在縣測繪處工作,父親則供職於英國皇家空軍。當然,他並不是飛行員之類的。事實上,他的才能體現在行政管理上。後來,他進入了地方政府機關,一路升至副主管。他喜歡說,他負責一切我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可或缺卻又不被賞識:父親就是這麼一個刻薄的人,這也是他刻意為自己塑造的形象。

卡倫長我四歲。回憶起童年,彷彿有各種氣味撲面而來。麥片粥、蛋奶沙司的香味、父親的煙斗、洗衣粉、巴素擦銅水 的氣味,母親在出席共濟會晚宴前抹的香水味。臘肉的香味會穿過天花板直達我的卧室。窗外還結霜的季節,苦橙的香味便如火山般噴涌;足球鞋上幹了的泥土混合著綠草的清香;廁所使用過的臭味,廚房下水道污水的反味;莫里斯 轎車皮椅坐久後散發的氣味,還有我父親鏟煤旺火時煤屑那刺鼻的氣味。所有這些氣味恍如昨日重現,重現在眼前的還有過去亘古不變的生活節奏:學校求學、關注天氣、種植花草、幹家務活兒。紅花菜豆花吐出的紅色新芽,抽屜底層摺疊的背心;樟腦丸;引火棒。洗衣機囂張地霸佔著廚房的地板,粗大的米黃色水管不定時地向水槽輸送滾燙的灰色污水。在排掉污水之前它會一直轟轟作響、顫顫抖動。每到星期一,我們的房子便會隨著這轟鳴聲有節奏地震顫,還有洗衣機金屬銘牌上鐫刻著的製造商名字——索爾 。郊外,雷神時而寧謐靜坐,時而肆意咆哮。

我想我應該跟你談談我父母的性格。

在我看來,人們過去通常認為我的母親比父親更具天賦。父親以前——現在亦然——魁梧壯碩,大腹便便,手背上靜脈凸起。他經常說他的骨頭重。我不清楚骨頭的重量也會有所差異,事實可能並非如此,他這麼說的目的或許是想要逗樂抑或糊弄我們這些孩子。當父親那粗厚的手指在支票簿上躊躇,或是在攤開的自助修理書面前重裝插頭時,他會顯得笨拙遲緩。但孩子們樂意自己的父母中有一位是遲鈍呆笨的:這樣成人的世界似乎便可親近一些了。父親經常帶我去一家他稱之為「了不起的溫」的店,去那兒買成套的飛機模型(回憶起那裡,似乎又多了些氣味:美洲輕木、各色塗料與金屬刀具的氣味)。在那個年月,地鐵的回程票上都有一排未裁切的齒孔,去程佔據票面的三分之一,回程佔三分之一——這種分割法的邏輯我實在弄不明白。那個時候,父親帶我坐地鐵,每次我們走近牛津廣場車站檢票處時,他總會停下腳步,疑惑地看著他大手掌中的一張張票子。這個時候,我會輕巧地從他手裡把票子拿過來,沿著齒孔撕開,將用作回程票的三分之一放回到他手裡,然後得意揚揚地將外面的殘餘部分遞給檢票員。當時我約莫九歲或是十歲,十分得意於自己靈巧的手指;然後隨著歲月的流逝,我開始疑心,這是否只是父親唬人的把戲。

母親極具組織才能。儘管父親一生都在負責城鎮的正常運轉,但是一關上前門,他就要服從於另一個人的管理章法。母親為他購置衣物,安排社交生活,監管我們的學業,預算家庭收支,決定假期去向。在外人面前,父親總是微笑著稱呼母親為「大管家」或「高管」。先生,您想要些肥料嗎?高級貨啊。漚得很好了。不信,你自己抓一把看看。「我要去問問大管家的意思。」我父親會說。每當我央求父親帶我去觀看飛行比賽或是板球比賽時,他又會說:「去問問高管吧,看她怎麼說。」母親總能輕易將三明治的硬殼部分去掉,而不浪費一丁點兒肉餡:手掌與刀刃之間配合默契。母親口味刁鑽,我認為那是家政屢屢挫敗所致,但她本人倒十分得意於自己的治家本領。有時,母親纏著父親讓他干這干那,父親會叫她別煩了,母親則會回答:「只有讓男人做他們不想做的事情時,他們才會用『煩』這個詞。」大部分時候,他們醉心於園藝。他們一起建了個水果籠子:由橡皮圓球連接起來的杆子,一英畝見方的絲網,加固的籬笆,以防各種鳥類、松鼠、兔子、鼴鼠等。凹陷的啤酒陷阱捕獲過不少蛞蝓。通常,他們在下午茶之後會玩一會兒拼字遊戲;晚飯以後玩一會兒填字遊戲,然後再看電視新聞。多麼井然有序的生活啊。

六年前,我注意到父親的腦袋邊上有一個很大的瘀痕,就在太陽穴上面,緊挨著髮際線。瘀痕的外圍已經開始泛黃,但中間仍透著青色。

「爸,你怎麼啦?」那時我跟父親站在廚房裡。母親剛開了一瓶雪利酒,正用一塊紙巾裹住酒瓶的頸部,這樣做是為了防止父親倒酒時馬虎大意,把酒給灑了。我時常納悶,母親為什麼不自己倒酒,也好省了紙巾。

「老蠢貨摔了一跤。」母親恰如其分地將紙巾打了個結,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用力過猛,紙巾就會撕裂。

「爸,你還好吧?」

「好得很。問大管家就知道了。」

晚些時候,母親在廚房裡洗刷碗具,我們兩個則觀看電視上正在播放的下午場的斯諾克比賽,我說:「爸,你頭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摔了一跤。」他回答道,眼睛依舊盯著電視屏幕,「哈,就知道他要打進母球。這幫小子哪裡懂得斯諾克呀?就知道進球,是不是?沒有一點兒防守技術。」

喝完茶後,他們玩起了拼字遊戲。我說我就在一旁觀戰。母親一如既往地獲勝。但這次父親的遊戲方式變了,似乎在哀嘆命運給他發了一副爛牌,這讓我覺得父親有點聽天由命了。

我想我得跟你說說村裡的情況。事實上,它不啻是個十字路口而已。村子裡居住著一百多口人,各家各戶之間保持既親昵又不失分寸的距離。村裡的三角綠化帶被冒失的摩托車手撞得七零八落;一間村鎮大廳、一座不再用於參拜的教堂、一間混凝土建的公共汽車候車亭、一個鑲嵌著狹小投信口的郵箱。母親常說鄉村小店賣各類必需品,好讓村裡的人時常光顧,免於倒閉。至於我父母的小木屋,它寬大敞亮卻毫無特色:木質結構、混凝土地板、雙層玻璃窗:一派瑞士農舍風格——房產代理商就是這麼宣傳它的。換句話說,這其實就是一個傾斜的屋頂覆蓋在一間儲藏室上方,那裡放置著生鏽的高爾夫球棒以及丟棄了的電熱毯。對於為何在這裡居住,母親給出的唯一具有說服力的理由是: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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