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 警惕

一切都開始於我對那個德國人戳了一下。當然,他也有可能是奧地利人——畢竟聽的是莫扎特——而且,一切其實並不是從那時開始,而更在數年之前。儘管如此,最好還是給出個確切的日期,你不覺得嗎?

故而:在十一月的某個周四,皇家節日音樂廳 ,晚上7點半,先是安德拉斯·席夫演奏的莫扎特K595鋼琴協奏曲,然後是肖斯塔科維奇第四交響曲。我記得在出發的時候我在尋思,肖斯塔科維奇的某些篇章可列為音樂史上最為洪亮的作品,它們的音響蓋過一切。然而這是後話。晚上7點29分:音樂廳已滿,觀眾正常。最後到的那幾個人正從贊助商樓下的會前酒會踱步而來。這種人你知道的——哦,好像已經過半了,不過我們還是把這杯喝完,方便一下後再上樓,沿途還要推搡著穿過五六個人。慢慢來,兄弟:老闆在忙著收錢呢,這樣海丁克大師就可以在演員休息室多待會兒了。

那個奧地利-德意志人——說句公道話——至少是7點23分就到了。他身材矮小,有點禿頂,戴著眼鏡,立領上佩著一個紅領結,穿的並不是正式的晚裝,而可能是他家鄉那裡典型的約會裝束。他還非常冒失,我想,部分原因是他拉著兩個女人,一邊一個。他們都已三十多歲,在我看來,這個年紀都該有些見識了。「這幾個座位不錯。」當他們在我的前面找到自己的位子時,他說道。J37、38和39號。我在K37號。我立馬就討厭他。討厭他向其同伴誇耀自己為她們買的票。我猜想,這些票也許是他從某個票販子那裡搞來的,搞到手了才鬆了口氣;不過他可沒那樣說。為什麼要讓他起疑呢?

如我所說,觀眾都很正常。80%是白天從市區醫院裡放了出來的,肺病病房和耳鼻喉科的優先拿到了票。如果你咳嗽,並且超出了95分貝,那現在就來預訂更好的位子吧。至少,人們在音樂會上不會放屁。反正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放屁。你有嗎?我希望他們放。因為這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我的觀點:如果你可以壓制住身體的這一端,為什麼不能壓制住另外一端呢?據我的經驗看,兩者受到的警告大致是相同的。但是總體上,人們在莫扎特音樂會上不會肆無忌憚地放屁。所以我覺得,那些阻止我們墮落到純粹野蠻狀態的文明的殘跡就是憋住。

開始的「快板」進行得非常順利:幾個噴嚏聲,有人在平台中央吐濃痰,此人幾乎需要接受手術干預,一個電子錶的鈴聲,還有窸窸窣窣翻閱節目單的聲音。有時候我想,他們應該在節目單的封面放一段使用指南。例如:「這是一份節目單。向您介紹今晚的音樂。您不妨在音樂會開始前瀏覽,以了解音樂會內容。如果您瀏覽晚了,就會給他人造成視覺干擾,並且發出一些低微的雜訊,您會錯過某些音樂,並有打攪鄰座的危險,尤其是坐在K37號的那位男士。」節目單上偶爾也會有少量的信息,類似於建議,告訴你關掉手機或者咳嗽時使用手帕。可是,有人會在意嗎?這就像吸煙者看到煙盒上有害健康的警示一樣。他們看在眼裡,卻沒往心裡去;某種程度上,他們覺得這警示並不適用於他們。音樂會上的咳嗽者想必也是如此。我倒並不想聽上去太過善解人意:那是寬容心所在。要不就這麼說吧,你會多久看到有人拿出手帕來掩蓋咳嗽的聲音?有一次,我坐在正廳前座區的後面,T21號。巴赫的雙重協奏曲。我的鄰座,T20號突然開始像一匹橫卧的野馬一樣拱起身子,盆骨奮力向前,瘋也似的去掏他的手帕,結果同時勾出了一大串鑰匙。鑰匙應聲落地,讓他亂了陣腳,舉手帕和打噴嚏都不是一個方向。真是太感謝您了,T20號。接下來,緩慢樂章的一半時間他都在焦急地盯著他的鑰匙。最終他用自己的腳蓋住了鑰匙,解決了這個難題,重新心滿意足地盯著台上的獨奏者。時不時地從他移動的腳下會傳來微弱的金屬碰撞聲,這也為巴赫的樂曲增添了些頗為有益的裝飾音。

「快板」結束,海丁克大師緩緩地低下頭,彷彿是給每個人下了許可令,允許他們用痰盂,允許他們聊聖誕購物。J39號——那個維也納金髮女郎,老是在翻節目單,不停擺弄頭髮——與J38座的立領先生相談甚歡。他不停地點頭,表示他對套衫或者其他什麼東西的價錢的認同。或許他們是在議論席夫指間的精妙,不過我對此表示懷疑。海丁克抬起頭,暗示聊天時間已過,他舉起拐杖,要求停止咳嗽,然後微微豎起耳朵,側轉身子,示意他——就他個人而言——現在想要認真聆聽鋼琴家的開場了。你興許知道,「小廣板」以一段無其他樂器支撐的鋼琴開始,而那些費心讀節目單的聽眾肯定知道,這段開場曲被稱作「簡單、寧靜的旋律」。也正是這一段協奏曲,莫扎特決定不用任何小號、豎笛和鼓,也就是說,邀請我們和鋼琴更加親密地接觸。就這樣,海丁克歪著頭,席夫演奏了最初幾個靜謐的小節,J39想起了關於套衫她還有些話要講。

我探身戳了一下那個德國人,或者奧地利人。順便一提,我對外國人並無敵意。誠然,如果他是一個體形巨大、愛啃漢堡又穿著世界盃T恤的英國佬,我可能會再思而行。既然實際上他是奧地利-德國人,我確然做了再思。思路如下:一、你現在來我的國家聽音樂,那就別像在自己國家那樣為所欲為;二、考慮到你的國籍,在莫扎特音樂會上有如此行為就更加惡劣。於是,我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組成一個三腳架,狠狠地戳了一下J38。他本能地轉過身,我瞪視著他,並用手指輕輕拍打嘴唇。J39停止饒舌,J38一臉愧疚,這讓我很滿意,J37看起來有點被嚇到了。於是,K37——我——回到音樂中。並不是說我能專註音樂了,而是我感覺喜悅就像打噴嚏的衝動一樣在我體中升騰。這麼多年之後,我終於這樣做了。

回家後,安德魯用他慣常的邏輯來打擊我。也許,我的這位受害者認為這樣做無傷大雅,因為周圍人都在這樣干;這樣不是不禮貌,而是在表示禮貌——在倫敦的時候 ……此外,安德魯想知道,當時的很多音樂難道不就是為了王室貴胄而作的嗎?那些個恩主及其隨從難道不是一邊閑庭信步、享受自助晚餐、朝豎琴師扔雞骨頭、和鄰座的老婆調情,一邊心不在焉地聽他們低賤的僱工敲擊風琴?可是這些音樂並不是抱著不良行為創作的,我反駁道。你怎麼知道?安德魯答道:這些作曲家當然知道人們會怎樣來聽他們的音樂,於是,要麼寫出格外洪亮的樂曲來蓋過丟雞骨頭和打嗝兒的聲音,要麼,更有可能的是,創作出美輪美奐的曲子,這樣,即使是一個荒淫好色、土頭土腦的男爵也會剎那間停止玩弄藥劑師老婆那裸露的肌膚。難道這對演奏者不算是挑戰嗎?或許,正是因此,他們最終的音樂才會如此恆久千古,如此美妙動聽?最後,我這個並無大礙的硬翻領鄰座或許是那個土頭土腦的准男爵的直系後裔,他這樣做只是在繼承家族習俗:他付了錢,聽多聽少是他的選擇和權利。

「二三十年前,」我說,「在維也納,如果你聽歌劇時發出哪怕是最輕聲的咳嗽,一位穿及膝馬褲、塗脂抹粉、戴假髮的男僕便會走過來給你一顆止咳糖。」

「那肯定會更加讓人分心。」

「但下次他們便不會再咳嗽了。」

「不管怎麼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還去聽音樂會。」

「為了我的身心健康,醫生。」

「看來是適得其反。」

「沒人能阻止我去音樂會,」我說,「誰也不行。」

「咱們別談這個了。」安德魯答道,看向一邊。

「我可沒在談。」

「那就好。」

安德魯認為,我應該待在家裡,和我的音響、我收藏的CD以及我們寬容友善的鄰居為伍,我們的鄰居很少會在界牆的另一邊清喉嚨。如果去音樂會只會讓你生氣,為什麼還要想著去呢?他問道。我之所以這樣,我告訴他,是因為,當你身處音樂會大廳,你付了錢,不辭辛苦地過去,你就會聽得更加投入。可事實並不像你告訴我的這樣,他回答道:大部分時間你好像都心不在焉。噢,當然,如果我沒有被打擾,我肯定會更加投入。那麼,一個純理論的問題是,你究竟會更加關注什麼呢(你明白安德魯有時是很咄咄逼人的)?我沉思片刻,然後說:實際上是大音位和弱音位。對於大音位而言,不管你的音響系統有多麼精良,沒有什麼堪比上百個樂師在你面前震耳欲聾地合力演奏。至於弱音位,那就更加弔詭了,因為你以為任何高保真音響都可以將它們演繹得很好,其實不然。例如,緩慢舞曲開始的幾小節,漂越了20、30、50碼的空間;不過,「漂」並不是合適的字眼,因為這一用語隱含游移的時間,而當音樂奔向你時,一切時間感頓然消弭,空間感、位置感也莫不如此。

「告訴我,肖斯塔科維奇怎麼樣?足以洪亮到蓋住那幫渾蛋嗎?」

「哦,」我說,「這倒是個挺有趣的問題。你知道它是如何以宏大的高潮開場的嗎?它讓我意識到我謂之大音位的意義。每個人都在極力製造雜訊——銅管樂隊、定音鼓、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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