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那些事兒 2

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二,她們便在哈伯維這家早餐店裡見面,置身於行色匆忙的生意人和慵懶的度假者之中。她們彼此約定:不論颳風下雨,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要準時前來赴約。事實上,除了約定的見面時間外,在珍妮絲的臀部手術之後,兩人還見過面;梅里爾和她女兒從墨西哥草率旅行之後,兩人也見過面。除此之外,她們在過去的這三年都如期赴了約。

「現在,我準備喝茶了。」珍妮絲說道。

「英式早餐茶,錫蘭紅茶,格雷伯爵調味茶?」

「英式早餐茶。」珍妮絲斬釘截鐵的回答讓這位侍者趕緊停下了手中的活兒。他含糊地點了點頭並儘可能向客人表達了歉意。

「請您稍等片刻。」他邊說邊邁開了腳步。

「你認為他是個脂粉男嗎?」不知為何,珍妮絲故意棄用時髦詞語,但效果也許更加尖銳。

「管他是不是呢。」梅里爾答道。

「我也不管呢,」珍妮絲說道,「尤其在我這個年齡。無論怎樣,他們是很好的侍者。」感覺這句話不怎麼妥當,珍妮絲又補充道,「比爾過去常常這麼說。」然而,在她的記憶里,比爾好像從未有過此類言論。但是當她慌亂的時候,比爾的遺證總是能幫忙。

她打量著梅里爾:上身紫紅色的夾克,下身紫色短裙,衣服領子上別著一枚大得如同一個小雕塑的鍍金領針。一頭短髮,顏色誇張明亮得如同稻草,似乎並不在意人們對其真假的質疑;相反,卻在不經意地提醒你「我」曾經是一個金髮女郎——無論哪類金髮女郎都行。梅里爾頭髮的顏色已經上升成為一種備忘錄了,珍妮絲暗自思忖。遺憾的是,梅里爾並不明白女人在過了某個年齡段後,不應該再假裝成她們年輕時的樣子。她們應該順應時間,追尋中立,保持謹慎和自尊。梅里爾對時間的抗拒一定與她是美國人有關。

她們兩人的相同之處,除了都是寡婦之外,還有就是都愛穿帶梭子跟、平絨面的鞋子。珍妮絲是在郵購目錄里發現了這樣的鞋子。令她感到驚訝的是,梅里爾竟然也要買這樣一雙鞋子。珍妮絲依然記得這雙鞋子,即使在下雨天濕漉漉的人行道上也很好使。在太平洋西北岸,雨有時下得很急很大。人們時常告訴她,這雨一定讓她想起了英格蘭。而她總是回答「是的」,真正的意思卻是「不」。

「我的意思是,他覺得不應當允許他們參軍入伍,但他不是有偏見。」

作為回應,梅里爾用叉子戳了下她的荷包蛋。「我年輕的時候,大家對自己的私事都謹慎得一塌糊塗。」

「我也是,」珍妮絲趕緊說道,「我的意思是,我那時候也是如此。或許我們同時有這種感覺呢。」梅里爾瞥了她一眼。珍妮絲好像讀出了梅里爾眼裡的不悅,馬上補充道:「當然,是在世界的兩個不同的地方。」

「湯姆一向說你能從他們走路的方式中看出來。不過那倒沒有讓我煩惱。」然而,梅里爾看上去確實有點心煩。

「他們是怎麼走的呢?」在問這個問題時,珍妮絲感覺到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青春期,回到了結婚以前的那段時光。

「哦,你知道的。」梅里爾說。

珍妮絲看見梅里爾此刻嘴巴里塞滿了荷包蛋。如果這是梅里爾給自己的提示,珍妮絲還真猜不出這隱含的意思。因為她以前從沒注意過這些侍者的走路方式。「我不知道。」珍妮絲說道,感覺自己這麼無知實不應該,幾近幼稚可笑。

「他們走路時,兩隻手向外。」梅里爾剛想張口說。然而,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她突然轉過頭,大聲叫道:「服務生,來杯咖啡。」這一舉動讓珍妮絲和那位侍者都大吃一驚。或許,梅里爾是在要求那位服務生作走路示範吧。

梅里爾轉回身之後,又泰然自若地說道:「湯姆去過韓國,那裡的橡樹葉子一簇簇的,很茂盛。」

「我的比爾曾經服過兵役。那時候每個人都得參軍。」

「那裡很冷,如果你把茶杯放在地上,茶水會立即凍成一塊褐色的茶泥。」

「他錯過了蘇伊士之戰。他那時候還在服預備役,但部隊沒有讓他去參戰。」

「那兒冷得要命,剃刀要事先從盒套里取出來放在熱水裡浸泡後才能使用。」

「他很享受在軍營生活。比爾是一個很出色的交際家。」

「那兒可冷了,要是你把手放在坦克外側,就會被凍得掉一層皮。」

「事實上,比爾或許比我更擅長社交。」

「甚至連氣體都凝固了。氣體啊。」

「英國有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就在戰後。四六年吧,我想,或者也許是四七年。」

梅里爾突然感到不耐煩了。她想,我親愛的湯姆在韓國所遭受的一切和歐洲的寒冬有什麼關聯?真是的。「你的格蘭諾拉麥片味道如何?」

「吃起來有點硬。我都有了一顆『臼齒』。」珍妮絲從她的碗里挑出一枚榛子,然後將其輕輕放在桌邊,「看起來是不是很像一顆牙齒?」她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梅里爾更加惱火。「你對這些嵌入的東西有什麼看法?」

「湯姆直到離開人世時,也沒有掉過一顆牙。」

「比爾也是。」雖然事實並非如此,可是如果不這麼說是要讓比爾大失所望的。

「他們無法用鐵鍬在凍僵的地上挖坑,將死去的戰友埋掉。」

「誰不能?」在梅里爾目光的逼視下,珍妮絲弄明白了。「是的,當然。」她感覺自己開始慌亂了,「嗯,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這並沒有什麼關係。」

「怎樣的程度上?」

「哦,沒什麼。」

「怎樣的程度上?」梅里爾喜歡說——對她自己,也對別人——她並不信奉意見相左和心情不爽,但她信奉坦言相待。

「呃……那些他們正等待去埋葬的死者……如果天那麼冷的話……你知道我的意思。」

梅里爾的確明白珍妮絲的意思,但她對珍妮絲依然不依不饒:「一名真正的戰士在任何情況下都會埋葬死去的戰友。你應該知道這一點。」

「是的。」珍妮絲邊說邊回憶起了《紅色警戒》電影里的相關情節,但她不想向梅里爾提起。珍妮絲感到很納悶,為什麼梅里爾偏偏要充當一位英勇軍人驕傲的遺孀呢?她知道湯姆曾應徵服役,因此她對湯姆的事還是了解一二的。當時人們在校園裡議論紛紛,還有她目睹的情形。

「當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你的丈夫,但是每個人都對他評價很高。」

「湯姆是那麼棒,」梅里爾說,「我們是天生的一對。」

「他很受愛戴,他們告訴我的。」

「很受愛戴?」梅里爾重複著這個詞,好像覺得在這種情況下用這個詞特別不合時宜。

「人們都這樣說。」

「你必須面對將來,」梅里爾說道,「必須徹底正視。這是唯一的出路。」湯姆臨終前如此這般地告訴她。

正視未來總比緬懷往昔要好,珍妮絲想。梅里爾真的不知道湯姆的那些事情嗎?珍妮絲突然記起她從浴室窗戶里看到的那一幕情景:樓下,在一片樹籬後面,有一個開著褲子拉鏈的紅臉男人,正用力地推一個女人的頭,女人伸出手來反抗。因為當時樓下聚會的雜訊在她耳邊環繞著,所以珍妮絲感覺樓下樹籬叢里那對男女正在表演一出爭吵的啞劇。那個男人將手放在女人的脖子上,然後將其推倒在地,女人向男人的下身啐唾沫,男人則摑了女人一記耳光。過了大約二十秒,一則慾望與憤怒的短片,這對男女分開了。這位戰爭英雄,這位風流情種,這位校園風雲人物,重新拉上了褲子拉鏈。這時,浴室的門把手嘎嘎地響起來,有人來了,珍妮絲便匆匆地下了樓,找到比爾,讓他立刻送她回家。比爾說她的臉色怎麼這麼紅,心裡嘀咕他一不留神時她肯定往肚子里多灌了一兩杯酒。珍妮絲坐在車裡緊緊拽住比爾,然後又向他道歉。這些年,她一直強迫自己忘了當年在浴室看到的一幕,想把這情景逐出她的腦子。彷彿,在某種意義上,樹籬里那對偷情、廝打的男女就是她和比爾。然後,比爾去世,她遇見了梅里爾。因此,她又有了新的理由去忘記那一幕。

「人們說,我永遠都無法克服這一傷痛。」在珍妮絲看來,梅里爾現在揚揚自得的言行荒唐得有點可笑,「這倒是真的。我應該永遠銘記這一傷痛。我們可是很相愛的。」

珍妮絲在吐司上塗抹了一層黃油。幸好,這兒的餐館提供的吐司是沒有塗抹過黃油的,因為其他一些餐館通常就先給吐司塗上黃油,然後再賣給客人。美國人的這種生活習慣也是珍妮絲難以忍受的。她試圖擰開一小瓶蜂蜜蓋子,但是由於手腕力氣不夠,未能成功。接著,她又試圖打開樹莓果凍瓶子,還是因為力氣不夠,沒能打開。梅里爾似乎並沒有注意到珍妮絲的舉動。珍妮絲只好將一片什麼都沒塗的三角吐司送進嘴裡。

「在這三十年間,比爾從來都沒有正眼瞧過另外一個女人。」如同打嗝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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