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髮簡史 3

出發之前,他去了盥洗室,小心翼翼地沿著伸出的支架移出刮臉鏡,把它轉到化妝鏡的一面,從他的盥洗用具袋裡拿出指甲剪。他先是修了修幾根床墊彈簧似的枝杈叢出的眉毛,接著微微側向一旁,從耳朵里長出來的各種東西便都見了光,他略微剪了剪。依稀覺得有些消沉,他向上推著鼻子,檢查兩個鼻孔。沒有長得太誇張的,至少這會兒沒有。他把法蘭絨布一角弄濕,擦掉耳朵後面的污垢,大面積清掃耳廓,又最後戳了一下蠟滑滑的耳洞。他定睛觀察鏡中的自己,只見耳朵被壓成了鮮艷的粉紅,彷彿他是個受到驚嚇的男孩,或是個害怕親吻的學生娃。

那個用來漂白濕法蘭絨布的添加劑叫什麼來著?他管它叫耳殼。也許醫生給它起過專名吧。耳朵後面會像運動員的腳一樣長真菌嗎?可能性不大:這地方太幹了。哦,或許會長耳殼吧;或許每個人對它都會有自己的叫法,所以其實沒必要有學名。

真奇怪,怎麼就沒人給修枝剪葉的人和園林造型師 起個綽號呢?先是叫理髮師,後來是美髮師。可是他們上次「裝飾」頭髮是什麼時候的事兒?「造型設計師」?假時髦。「捲髮師」?搞笑嗎。他和艾莉之間用的詞與之比起來也是半斤八兩。「去頭髮(bar) 店。」他宣佈道。頭髮。巴尼特馬匹展銷會。毛髮(fair)。

「呃,3點,凱莉。」

一隻湛藍湛藍的指甲在一行鉛筆寫的大寫字母中踉踉蹌蹌地劃著。「好的。格雷戈里?」

他點了點頭。他第一次電話預約的時候,被問及姓名時他回答:「卡特萊特。」電話那頭突然愣住了,沒來得及想原因,他便改口說,「卡特萊特先生」。現在他看到了登記簿里自己那上下顛倒的「格雷戈里」。

「凱莉馬上就為您服務。先給您洗頭吧。」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仍然,仍然不能輕鬆轉換成洗頭時需要的姿勢。脊椎大概正傳遞著刺激信號吧。眼睛半睜半閉,頭頸試著去找洗盆的邊緣。有種在仰泳而不知道泳池的另一頭在何方的感覺。躺在那兒,脖子掛在冰冷的瓷器上,喉嚨突出。頭朝下,等著斷頭刀砍下。

一個胖乎乎的女孩兒沖他例行寒暄,從她手上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關切——「水太熱了?」「在度假嗎?」「需要護髮素嗎?」——她一邊問,一邊半真半假地用手捂著他的耳朵,防止有水入耳。這麼多年來,他在頭髮店已經養成了一種半開玩笑的順從。還記得第一次一個臉紅的學徒問他是否需要護髮素時,他回答:「你覺得呢?」認為她對於他頭皮的高見會助她做出更明智的決定。若是咬文嚼字,那個叫作「護髮素」的東西估計只是改善你頭髮的生長狀況 ;另外,假如它本身沒有有效的答案供選擇,那幹嗎還要提這問題呢?而徵求建議往往只會令人困惑,引出保守的回答:「隨便吧。」因此,他會依自己的即時興緻,要麼說「好的」,要麼說「今天不要了,謝謝」。當然,也取決於這女孩兒是否有本事不讓他耳朵進水。

她小心地半引導地讓他回到椅子上,彷彿頭上滴里耷拉流水的人就跟盲人差不多了。「想喝茶呢還是咖啡?」

「什麼都不喝,謝謝。」

不再是魯特琴和提琴奏樂,也沒見一幫懶漢湊在一起談天說地。但這裡有震耳欲聾的音樂,還可以點杯飲品,還有五花八門的雜誌。《晨號》和《花絮》都去哪兒了?他坐在橡膠坐墊上扭來扭去時那些老頭兒挺喜歡讀那兩本雜誌的。他拿起一本《嘉人》 ,一本女性雜誌,被別人看到在讀這個也無傷大雅。

「嘿,格雷戈里,最近可好?」

「不錯。你呢?」

「沒什麼可抱怨的。」

「凱莉,新髮型不錯啊。」

「哇。舊的看厭了,你懂的。」

「我喜歡哦。看上去真不錯,挺垂順。你喜歡嗎?」

「還行吧。」

「哦不,很成功嘛。」

她莞爾一笑。他也回了一個微笑。他也會來這個,顧客與店員之間相互戲謔,半真半假。他花了整整二十五年才學得對了味兒。

「那麼您今天過得怎樣?」

他抬起頭,從鏡子里看著她,高個子姑娘,齊短髮,他真心不喜歡。他覺得這髮型讓她的臉太過於稜角分明。不過他又懂什麼?他連自己的髮型都不關心。凱莉真是善解人意,她立刻領會到格雷戈里並不想讓人問起他的假期。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說:「先給您潤洗一下,跟上次剪的一樣?」

「好主意。」跟上次一模一樣,下次也一樣,下下次也不變。

美髮店籠罩在混雜的氣氛中,宛若一個歡歡喜喜的門診部,大家都無大礙。儘管這樣,他也能應付自如。如今,社交恐懼症已煙消雲散。他又成熟了點兒。「那麼,格雷戈里·卡特萊特,回顧一下你迄今為止的人生吧。」「哦,我現在已經不再害怕宗教和理髮師了。」他從沒加入過十字軍,不管他們到底是幹什麼的。讀中學和大學時,他總是躲避目光熱切的福音傳道者。而現在,每當禮拜天早上門鈴響起的時候,他就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上帝』來了,」他對艾莉說,「讓我來。」台階上,一對穿著得體、講究禮節的夫婦站在那兒,他們中通常有一位是黑人,有時候還會帶著個可人的小娃兒,說著用腳指頭都能想到的開場白:「我們正挨家挨戶巡訪,詢問大家是否擔憂當今的世界狀況。」回應這番話的訣竅在於,不要老老實實地說「是」,也不要拋出一個沾沾自喜的「不」。因為這樣一來,他們總能給自己找到台階下。於是他會露出一個家長式的微笑,單刀直入:「宗教嗎?」面對他犀利的直覺,他們弄不清楚究竟是「是」還是「不是」才是合適的回答,趁這當兒他送上了一句尖刻辛辣的「祝您在下一家有好運」,以此結束這場邂逅。

實際上,他很喜歡洗頭的感覺;通常都喜歡。剩下的部分對他來說只是個過程而已。他在肉體接觸中享受著極致快感,肉體接觸如今就是一切。不經意間,凱莉會把臀靠在他的上臂,抑或身體其他部位輕輕擦過他的身體;她穿衣從來都不是很正式。以前,他一直覺得這些都是他的專屬待遇,而且深深感激那個下垂的布單子遮住了他的大腿。如今,這絲毫不會打擾他看《嘉人》。

凱莉正在跟他講自己是如何在邁阿密申請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份游輪上的工作。出海五天、一周,或是十天,接著便可以上岸休假,花掉你掙來的錢。她說那時她在那兒有個女朋友。聽起來蠻有趣的。

「好爽,」他說,「什麼時候不幹了?」他想:邁阿密治安太亂,不是嗎?槍擊事件。古巴人。各種犯罪。還有李·哈維·奧斯瓦爾德 。她在那兒安全嗎?游輪上有性騷擾嗎?她是個長相不錯的女孩兒。哦,對不起,嘉人,我的意思是女人。但是某種意義上是個女孩兒,竟能激起他這樣的人產生一些為人父母般的擔心。他這樣的人:回家,上班,剪頭髮。他的人生,他承認,是一場漫長而怯懦的冒險。

「你多大了?」

「二十七。」凱莉說,這彷彿是青春的盡頭了。再不立即行動,她的人生就將遭受永遠的傷害。再過幾周時間,她便和髮廊那頭那個滿頭捲髮筒的老婆娘別無二致了。

「我有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兒。嗯,她二十五了。我想說,我們還有一個。共有兩個女兒。」他有些語無倫次。

「那麼您結婚多久了?」凱莉問道,語氣中帶著一副准數學式的訝異。

格雷戈里抬眼望著鏡子里的她。「二十八年了。」想到一個人的婚齡竟然與自己活在這世上的時間一樣長,她不禁嘻嘻笑了起來。

「老大已經離家,當然啰,」他說,「不過我們還有珍妮陪著。」

「挺好的。」凱莉說,可是他看得出她對這個話題已然沒了興緻。尤其是對他,深感無聊。不過是另一個老傢伙,長著稀稀疏疏的頭髮,用不了多久他就得越發仔細地梳理了。還我邁阿密;快!

他害怕性愛。這是真的。他已不再懂得它對他有什麼用了。做愛的時候他很享受。他想了想,覺得今後的日子裡,這會漸漸地越來越少,到了某一天,他就不會再做愛了。不過,這倒不是讓他感到害怕的地方。也跟那些恐怖的細節無關,那些寫進雜誌里的細節。他年輕的時候,也有過自己的恐怖細節。當初,他站在浴室里,艾莉把他的雞巴含在她嘴裡,那一切顯得如此明晰而大膽。那一切不言自明,真真切切,理所當然。現在,他懷疑自己是否一直以來都做錯了。他不知道做愛是為了什麼。他覺得別人也不懂,可是想到這兒他依然沒能感到釋懷。他想大聲號叫。他想對著鏡子號叫,看著自己號叫的模樣。

凱莉的臀部碰著他的手臂,不是臀的邊緣,而是內側。至少他知道了一個他當年年輕時不知道的答案:是的,陰毛是會變白的。

他並不對小費犯愁。他有一張二十英鎊的鈔票。十七鎊是理髮的錢,一鎊給洗髮姑娘,兩鎊給凱莉。他還多帶了一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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