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髮簡史 2

理髮師低下頭看著他,一臉禮貌的漠視,拿著梳子若有所思地在他頭上撥來撥去:彷彿在叢叢頭髮的深處埋藏著一條久已堙沒的頭縫,宛若中世紀的朝聖小徑。梳子輕蔑地一挑,一大撮頭髮揚起來蓋住了眼睛,直至下巴。他在這個突如其來的窗帘後面默想:我操,吉姆。他來這兒的唯一原因是艾莉不再給他剪頭髮了。嗯,至少是目前不會了。他想她想得心潮澎湃:他坐在浴缸里,她為他洗髮,剪髮。他拔起塞子,她用淋浴頭衝掉他身上剪斷的碎發,用淋浴調著情,每每當他起身站立,她便立即吮他的陰莖,猝不及防,一邊吮著,一邊撿起最後幾根碎發。哇。

「您有……您有什麼需要特別吩咐的地方嗎……先生?」他佯作找不到格雷戈裡頭發的分縫。

「就剪個大背頭吧。」格雷戈里以牙還牙似的猛甩了一下頭,頭髮於是統統歸位,重新飛回了頭頂和腦後。他把手從那噁心的袍子樣的尼龍布里伸出來,用手指把頭髮捋了捋,整理好,又把它弄蓬鬆,就像他剛進來時那樣。

「您……您對長度有要求嗎……先生?」

「領子下面三英寸吧。兩邊剪到顴骨以上,就是那兒。」格雷戈里用中指比畫了一下高度線。

「既然已經問到這兒了,那麼您需要剃一下鬍子嗎?」

他媽的!現在刮鬍子就是這樣。只有律師和工程師還有護林員每天早上還會把頭埋在他們的洗漱用具包里忙活半天,像加爾文宗的信徒那樣對著鬍子茬兒「披荊斬棘」。格雷戈里側身轉向鏡子,斜眼沖自己瞅了瞅。「這是她喜歡的樣子。」他輕鬆地說道。

「那麼,成家了,是吧?」

說話小心點兒,渾蛋!別惹我!別想跟我串通一氣。除非你是個同性戀。我有哪點像是要結婚的。我可是支持墮胎合法的。

「莫非您攢錢就是為了遭罪?」

格雷戈里懶得搭理他。

「本人結婚二十七年了,」那人一邊說著,一邊剪了第一刀,「就像所有事兒一樣,過得起起伏伏、波瀾壯闊。」

格雷戈里咕噥了一聲,勉強表露出一點兒感情,就像是你在牙醫診所,滿嘴全是儀器,可那牙醫偏要給你講個笑話。

「兩個孩子。嗯,有個已長大成人。閨女還在家。還沒等你回過神兒,她也會長大飛走了。最後他們都要從籠子里飛走。」

格雷戈里從鏡子里看著他,可這傢伙沒有看他,只是低著頭,不停剪東剪西。或許這人也不壞,就是無聊了點兒。當然了,數十年浸淫在剝削式的主僕關係中,讓他心理極度變態了吧。

「不過可能您不是那種想結婚的人,先生。」

現在打住。誰在說誰是同性戀?他一向反感理髮師,這位也不例外。就是他媽的一介凡夫,娶妻生子,償還借貸,洗完車後再把車停在車庫裡。一小塊從鐵路公司租來的園地,長著一張獅子狗臉的妻子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外面金屬的旋轉傳送帶之類的東西上,沒錯兒,沒錯兒,不過如此。沒準兒周六下午去哪個扯淡的俱樂部里噹噹比賽主裁判。不不,說不定連個主裁判也混不上,也就是個邊線裁判而已。

格雷戈里恍然發現那傢伙沒有接著說下去的意思,彷彿在等著一個答案。他在等著個答案?他在這事兒上有什麼權利?倒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傢伙。

「對於懦夫,婚姻是唯一的冒險。」

「是的,嗯,我想您一定比我聰明,先生,」美髮師答道,語氣並未帶著明顯的恭敬,「大學生活如何啊?」

格雷戈里幾乎又要咕噥兩下。

「當然,我也不懂,不過我總覺得大學教學生鄙視的東西超過了他們的權利範圍。畢竟他們是在花我們的錢啊。真高興我的兒子去了技校,沒受荼毒。他現在賺大錢了呢。」

沒錯兒,沒錯兒,足以撫養2.4個孩子,擁有稍大點兒的洗衣機和一個不太像獅子狗一樣滿臉皺褶的老婆。嗯,有些人是那樣的。他媽的英格蘭。儘管如此,這一切必定會化為烏有。而理髮店這種地方肯定首當其衝,伴隨而去的是保守的主僕體制、一切做作的交談、階級意識與付小費。格雷戈里從不相信小費。他認為這隻能強化順從的社會,對付小費者和得小費者都是一種侮辱。這是社會關係的墮落表現。他反正是付不起小費的。況且呢,他要是給誣陷他是同性戀的園林造型師 小費,那真他媽的是活見鬼了!

這幫傢伙行將過時。在倫敦,在那些由建築大師設計的建築里,人們用時髦的音響系統播放當前最紅的上榜曲目,與此同時,某位潮人把你的頭髮打出層次,讓髮型與你本人的個性相得益彰。顯然,這得花不少錢,不過比這個好多了。難怪這裡空空蕩蕩了。高架上一個噼啪亂響的電木收音機正在播放下午茶舞曲之類的玩意兒。他們應該賣些疝氣帶、外科束腹帶和護腿長襪。壟斷假體市場。木製的腿,代替斷手的鋼筋鉤。當然,還有假髮。為什麼理髮師不同時賣假髮呢?至少牙醫賣假牙呀。

這人有多大了?格雷戈里看著他:瘦骨嶙峋,眼裡閃著焦慮不安,頭髮出奇的短,用百利護髮霜擦得平平整整。一百四十?格雷戈里猜來猜去。結婚二十七年了,那麼:五十了?四十五歲,如果他一出來混就在酒吧里找了她,要是他真有那個膽兒的話。頭髮已經花白了,陰毛很可能也白了吧。陰毛會變白嗎?

美髮師結束了修剪籬笆的階段,粗暴無禮地將剪刀扔進裝有消毒粉的杯子里,接著又拿出了另一把,這把更加短小粗壯。咔嚓,咔嚓。頭髮,皮膚,肉體,鮮血,各個貫通,聯繫真他媽的緊密。理髮師兼外科和牙科醫生,過去他們身兼三職,那時候做手術同屠殺並無二致。傳統理髮師的旋轉彩燈柱上那一條條鮮紅的色帶,代表的就是他們把你弄得鮮血直流時你手臂上纏的那條繃帶。他這家理髮店的標誌也是一隻碗,用來盛你流出來的血。現在他們已不幹那些了,退化成了專職剪頭髮的理髮師。照料小塊園地,戳刺大地而非伸展的前臂。

他仍然想不通艾莉為何要與自己分手。說他佔有慾太強,說她跟他在一起像是與他結了婚,有種窒息的感覺。真可笑,他回答說:跟她在一起就像同時跟著一群人一起出去的感覺一樣。哦,我就是這個意思,她說。我愛你,他說,帶著一抹突如其來的絕望。這是他第一次對別人說出這句話,而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錯了。按理,你是在自我感覺強大而非懦弱的時候才說愛的。如果你愛我,就能理解我,她說。那好,滾吧,好好呼吸去吧,他回敬道。不就是吵了一架嗎,不就是傻乎乎地吵了一場混賬架嗎,僅此而已。不表示任何意思。唯獨意味著他們的分手。

「頭髮上塗點什麼嗎,先生?」

「什麼?」

「頭髮上塗點什麼?」

「不。順其自然。」

美髮師一聲長嘆,彷彿在過去的二十分鐘里他一直都在倒騰自然,而對格雷戈里而言,這一不可或缺的「干擾」行動以失敗而告終。

周末在即。剛理的發,乾淨的衣。還有兩個聚會。今晚跟大家合買一桶啤酒。喝他個一醉方休,看看效果如何:這就是我的想法,順其自然,不折騰。哎喲!不!艾莉。艾莉,艾莉,艾莉……捆住我的手吧。向你伸出我的手腕,艾莉。無論你在哪兒,求你啦。不是為了療救,而是為了享受。來吧,如果你需要的話。讓我縱情享受吧。

「您剛剛是怎麼評價婚姻來著?」

「嗯?哦,對於懦夫,它是唯一的冒險。」

「呃,請您允許我也發表一下意見,先生。婚姻對我來說大有裨益。不過我敢肯定您是比我聰明的人,您可是上過大學的。」

「我只是引用了別人的話,」格雷戈里說,「不過我敢保證這位權威比我們兩個人都聰明。」

「聰明到不相信上帝了吧,我猜?」

那是,就是那麼聰明,格雷戈里想說,確確實實剛好那麼聰明。但是什麼東西讓他欲言又止了。他只敢在一幫懷疑論者面前否定上帝。

「那麼,恕我冒昧,先生,他是那種想要結婚的人嗎?」

嗯,格雷戈里想了想。沒有一位什麼什麼太太存在,對嗎?嚴格說來,是一幫情婦,他確信。

「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我不認為他是那種想要結婚的人。」

「既然這樣,先生,他也許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吧?」

過去,格雷戈里想,理髮店是個臭名昭著的地方,遊手好閒之徒雲集,互相聊些新聞,魯特琴和提琴奏著曲子,娛樂顧客。現在這一切又回潮了,至少在倫敦。這裡充斥著八卦與音樂,店主是大名見諸報紙社會版的造型設計師。穿著黑毛衣的女孩兒先為你洗頭,哇,出去剪頭之前都不用在家裡洗頭了。只要緩緩踱進去,示個意,然後拿本雜誌坐定就行了。

婚姻專家拿了面鏡子,把他的傑作前前後後展示給格雷戈里看。相當利落的手藝,他不得不承認,兩邊短,後面長。不像校園裡的某些傢伙,任自己的毛髮同時朝各個方向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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