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世界在頭腦中 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

「再說,我們還沒有互相問候呢,」當他再一次從外面進來後說道,「但是我知道,你是反對家裡人一見面又是擁抱、又是接吻那一套表演的。你這裡沒有自來水嗎?我在外面走廊里看到一個水龍頭。」

他打來了水想給彼得洗一洗,並叫他忍受一下。

「我自己來吧。」彼得回答道。

「我高興地期待著看到你的圖書館。我小時候不能理解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書。我遠不如你聰明,我沒有你那種非凡的記憶力。我那時是個多麼笨拙、饞嘴、貪玩的孩子啊!我那時日日夜夜都想玩,纏著母親不放。你一開始就有自己既定的目標。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數十年如一日潛心攻讀的人。我知道,你不願聽這些順耳的話。你希望我沉默,讓你安靜。請不要生我的氣,我今天可不想沉默,不想讓你安靜!我十二年沒有見到你了。八年來我只在雜誌上看到你的名字,你沒有親筆給我寫過信。很可能再過八年你還是一如既往地不給我寫信。你不會到巴黎來的。我知道你對法國人的態度,你不喜歡旅行。我也沒有時間來看你,我的工作負擔很重。你也許聽說過,我在巴黎附近的一家醫院裡工作。你說說看,如果不是現在,我什麼時候來感謝你呢?我要感謝你。你太謙虛了。你還不知道,我要在哪些方面感謝你:我的品德和性格,我對科學事業的熱愛,我的生存,我之所以能擺脫女人的糾纏,我之所以能嚴肅地對待偉大的事業,謹慎地處理小事情,像你那樣比雅各·格林 還要認真地對待這一切,所有這些我都要感謝你。歸根結底你也是促成我後來轉學精神病理學的人。你促使我對語言問題產生了興趣,並在研究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語言問題上獲得了很大的成就。當然像你那樣心目中完全沒有自我,全心全意醉心於研究,完全為了工作,為了盡自己的義務,就像康德和孔子所要求的那樣,我是永遠做不到的。我擔心我的意志力太薄弱,做不到這一點。我喜歡讚揚,我也許需要這讚揚。你是值得羨慕的人。你得承認,意志力這樣強的人是很少的,簡直少得可憐。怎麼可能在同一個家族中出現兩個意志力都很強的人呢?再說,我非常愛讀你寫的關於康德、孔子的論文,你寫得太引人入勝了,比康德和孔夫子的原著讀起來還要有趣。你的論文語言尖銳,富有創見,思想深刻,知識淵博,對各種流派進行了無情的抨擊。你可能看到了一位荷蘭評論家對你的作品的評論,在這篇評論中他把你稱為精通東方文化的雅各·布克哈特 。不過你對自己要求一貫很嚴。我認為你的知識比雅各·布克哈特更廣博。你之所以不輕率地發表看法,總是要求很嚴,部分的原因可能是由於我們時代的知識越來越豐富,即使自己的知識淵博,發表的見解也難免掛一漏萬;但最大的原因恐怕是由於你個人,是由於你孤僻的性格。布克哈特是教授,他要講課,在表達他的思想時難免要受外界的一些影響,從而使自己的講課帶有妥協的色彩。你對中國詭辯家的論述好極了!你用寥寥數語——比我們所看到的希臘古典文章還要少——就把那些詭辯家的世界觀說清楚了,應該說把他們不同的世界觀,因為這些世界觀彼此是有區別的,就像一個哲學家跟另一個哲學家有區別一樣。你最近的有分量的論文使我十分感動。你說,亞里士多德學派在西方世界所起的作用跟孔子的儒家學派在中國所起的作用是一樣的。亞里士多德是蘇格拉底 孫子輩的學生,他吸收了古希臘各種流派的哲學。在他的中古時期的追隨者中有不少甚至是基督教徒。為了維持儒教的生命力,以後的儒家學派也同樣把墨子學派、道教以及後來的佛教中凡是他們覺得有用的東西都進行了加工,並吸收到儒教裡面來了。人們既不能把儒家也不能把亞里士多德學派稱為折衷主義者。他們所起的作用——如你的非常有說服力的論證所表明的那樣——是非常相近的,一個是對歐洲基督教中古時期所起的作用,一個是對中國宋朝時期所起的作用。我當然不懂得這些方面的事情,因為我不會中文,但是你的結論關係到每一個想找到自己思想根源的人。我想知道,你最近在研究什麼呢?」

當他給彼得洗手、包紮時,便不停地儘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觀察哥哥的臉,看看他的話對哥哥會有什麼反應。他提問後就停了下來。

「你為什麼老這樣看著我呢?」彼得問,「你把我和你的病人混淆起來了吧?我的科學見解你只懂了一半,因為你的文化水平太低了。不要講這麼多!你也不要感謝我。我反對阿諛奉承。亞里士多德也罷,孔子也罷,康德也罷,都跟你沒有關係。對你來說,女人更好一些。如果我對你有什麼影響的話,你就不會當瘋人院的院長了。」

「唉,彼得,你對我……」

「我現在同時寫十篇論文。所有的論文都是互相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你背地裡把它們都說成是語言學論文。你嘲笑概念,而工作和義務對你來說就是概念。你只相信人,當然最相信的是女人。你想在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你這樣說就不公平了,彼得。我給你說,我不懂中文。『san』叫做三,『wu』叫做五。這就是我所懂得的全部中文。你自己不開口,我哪裡知道你的手疼呢?我不得不親自看一看你的臉,幸虧你的臉比你的嘴會說話。」

「那就快些吧!瞧你那蠻橫的目光!你別管我的科學事業了!你不必虛情假意地對科學發生興趣,你還是去管你的瘋子吧!我也不想過問那些瘋子。你的話說得太多了,因為你一貫和人打交道!」

「好,好,我馬上就包紮好了。」

格奧爾格的手感覺到,彼得在說話激烈的時候是多麼想站起來啊!他的自信是很容易被激發起來的。這樣的自信心,十幾年前他就常在心理矛盾的情況下表達過。半小時後他就蹲在地上,顯得小而虛弱,只剩下一小堆骨頭了,從這一小堆骨頭裡發出來的聲音像是一個挨了打的小學生髮出來的聲音。他現在正想方設法用幾句厲害的話進行反抗,並想用他那瘦骨嶙峋的身子作為武器來反抗。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看看你樓上的書。」格奧爾格包紮完了以後說,「你是跟我一起上去呢,還是在下面等著我?你今天要好好休息休息,你流血太多了。你躺下睡上一個小時吧!待會兒我來接你。」

「你想在這一小時內幹什麼呢?」

「看看你的圖書館。看門人不是在上面嗎?」

「要看我的圖書館你得花上一天的時間,一個小時看不到什麼東西。」

「我只是大略地看看,以後我們倆再在一起好好看吧。」

「你就待在這裡吧。我警告你不要上去!」

「警告我什麼?」

「屋裡有臭味。」

「什麼臭味兒?」

「給你說得明確一些:女人臭。」

「你誇大了。」

「你是好色之徒。」

「好色之徒?不是!」

「就是好色之徒!難道你不是嗎?」彼得的聲音突然變調了。

「我理解你為什麼這樣仇恨那個女人,彼得。她理應遭到你的仇視。確實該更加仇視她。」

「你不了解她!」

「我知道,你吃了很大的苦頭。」

「你像一個盲人談論顏色一樣!你有幻覺。你把她看成是你的病人了。你的腦袋看起來像個萬花筒。你完全按照你自己的愛好變換顏色和形狀。顏色,所有的顏色,我們都可以叫出它們的名字!你對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最好保持沉默!」

「我會沉默的。我只想對你說,我理解你,彼得。我也經歷過同樣的事情,我跟過去不一樣了,所以我那時就變換了專業。跟女人交往是一種不幸,這是人類精神上的一種沉重負擔。誰要是認真地對待自己承擔的義務,就必須擺脫女人,否則就一事無成。我不需要病人的幻覺,因為我的健康的眼睛能看到更多的東西。在這十二年之中我學到了一些東西。你很幸福,一開始就知道該怎麼生活,而我卻是在經受了慘痛的經驗教訓後才知道了這一點。」為了得到彼得的信任,格奧爾格語調平淡,沒有特別加以強調。他的嘴角上也呈現出一絲痛苦的表情。彼得的懷疑在增長著,他的好奇心也在增長著,人們可以在他那愈來愈拉緊的眼角上清楚地看出這一點。

「你穿得倒挺講究!」他說。這是他對格奧爾格失去信心的唯一答覆。

「這實在是迫不得已,真叫人討厭!我的職業迫使我不得不這樣做。如果一個醫生穿著講究並給病人精心治療,就會給沒有文化修養的病人一個深刻的印象。某些憂鬱傷感的病人看到我穿著筆挺的衣服,就覺得這筆挺的衣服比我說的話高雅多了。我如果不給他們治病,那他們就永遠處於一種痛苦的野蠻狀態之中。為了給他們——即使為時已晚也罷——開闢學習的道路,我必須給他們治病,使他們健康起來。」

「你什麼時候這樣重視學習的?」

「自從我認識了一位真正博學多才的人以來,我就這樣重視了。他作出了成就,而且每天仍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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