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世界在頭腦中 曲折的路

格奧爾格在車上睡了很長時間。火車停在一個站上。他抬起頭看了看,此時有許多人上車。他所在車廂的窗子都掛了窗帘,裡面較空。當火車啟動的時候,有一對男女請他給讓個座位。他有禮貌地向旁邊挪了挪。那個男人碰了他一下卻沒有道歉。文明人的每一個粗魯行動都會使格奧爾格吃驚,他驚奇地看著那男人。那女人示意,那男人的眼睛不好。他們剛剛坐下來,她就因為丈夫的粗魯行為而向格奧爾格表示歉意,並說她男人是盲人。「這我可沒有想到,」格奧爾格說,「他走起路來令人吃驚地穩。我是醫生,給許多盲人治過病。」那個男人躬身施禮,他個子高而清瘦。「如果我給他念點東西聽會打攪您嗎?」女人問。她臉上流露出來的溫順包含著一種魅力,她大概就是為他而活著的。「不妨事,不妨事!不過請不要見怪,假如我睡著了的話。」此時不再有什麼粗魯的行動了,大家都客客氣氣。她從旅行包里拿出一本小說,用低沉而又嬌媚的聲調讀了起來。

彼得看上去也許就跟這個盲人的樣子差不多,呆板而又固執。那麼彼得平靜的思想里到底出了什麼事呢?他生活孤僻,無憂無慮,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他憤世嫉俗,不可能陷入那芸芸眾生所組成的紛亂世界中去。他的世界就是他的圖書館。他的書很多很多,智力差的人會搞得暈頭轉向,但他有驚人的智力,他記住的每一個音節、每一個字都是那麼井井有條,互不混淆。他跟演員完全相反,他不跟別人打交道,他就是他自己,他總是用自己的尺度來衡量他所看到的人或所認識的人,因此他能避免因多年潛心研究東方文化而引起的嚴重危險。彼得不會受老子和印度人的影響。他頭腦清醒,更傾向於倫理學哲學家。他欣賞孔夫子,他覺得到處都可以發現只有孔夫子的學說才能解釋的現象。他差不多是一個禁欲主義者,還有什麼東西纏擾他呢?

「你簡直又是在逼我自殺!」格奧爾格漫不經心地聽她讀著小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他懂得她的聲調。對小說主人公的這種乏味無聊的句子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先生,如果您是盲人的話,就不會笑了!」那個盲人斥責他道,他說的這句話頗有點粗魯。「請原諒,」格奧爾格說,「但是我不相信這種愛情。」「請您不要打擾一個嚴肅的人聽書!我對愛情的理解比您強。我是盲人,但這跟您沒有關係!」「您誤解我了。」格奧爾格說。他感到這個人對自己的失明很痛苦,因此他想幫助這個盲人。這時他注意到盲人的妻子正在向他強烈地打手勢,不時地把手指頭放在嘴邊,示意格奧爾格不要說話。他沉默了。她的嘴唇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謝謝——」的聲音,但卻是表示了「謝謝」的意思。盲人此時已抬起手臂。自衛呢,還是進攻?他又放下了手臂並命令道:「繼續念!」他的妻子又讀了,她的聲音顫抖著。害怕呢,還是高興呢?是不是因為她遇上了這位好心腸的先生而感到高興呢?

失明,失明,一個可怕的回憶纏繞著他,折磨著他。他想起童年時的一段經歷:那是兩個互相挨著的房間。在一個房間里有一張小白床,一個小男孩睡在裡面,渾身通紅,他很害怕。一個陌生的聲音呻吟著:「我是盲人!我是盲人!」一邊還哭著說,「我要讀書!」母親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她穿過房門進了那個有人哭喊的房間。那裡面黑黢黢的,而這裡的房間卻是明亮的。小男孩想問:「誰這樣叫呢?」他害怕。他想,發那聲音的人會走過來,用小刀子把他的舌頭割下來。於是這個小男孩開始唱起來,凡是他知道的歌他都唱了,唱完一遍再從頭唱起。他大聲地唱著,大聲地叫著,頭都要被這聲音炸開了。「我是紅色,」他唱道。門開了。「你不能安靜一些嗎?!」母親說,「你在發燒。你想起什麼來啦?」這時那個房間里又傳來了可怕的聲音,那聲音叫道:「我是盲人!我是盲人!」小格奧爾格從床上滾下來尖叫著爬到母親身邊,抱著她的膝蓋。「你怎麼啦?」「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哪裡有男人?」「在那個黑黢黢的屋裡有個男人在叫!一個男人!」「那不是彼得嗎?你哥哥彼得。」「不對,不對!」小格奧爾格哭鬧著,「別管那個男人!你到我這裡來。」「格奧爾格,我聰明的孩子,他是彼得。他像你一樣出麻疹了。現在他不能看書,所以他哭了。明天他就好了。來,你要看看他嗎?」「不,不!」他掙扎著。「他是彼得,但是另一個彼得。」格奧爾格想。只要母親在房間里,他就小聲地哭著。她剛剛到那個「男人」那裡去,他就鑽到被窩裡去了。當他聽到那聲音時,他就又大聲哭起來。就這樣他哭了很長時間,他還從來沒有哭過這麼長的時間呢。因為眼睛裡含著淚水,他看東西都模糊了。

格奧爾格心裡很恐懼。彼得現在也感覺受到一種威脅,他害怕眼睛瞎了!他的眼睛也許出毛病了。他也許不得不暫時停止看書。什麼東西可能折磨他呢?他的生活只要有一個小時脫離他的計畫,這一個小時就足以使他對周圍事物有陌生感。凡是涉及自己的事情,彼得都有一種陌生感。只要他的頭腦把那些挑選出來的事實、信息、觀點加以考慮和修正,並把它們聯結起來,他就覺得孤獨對他來說是肯定有好處的。真正的孤獨,他自己從來沒有感覺到。為了同時做儘可能多的事情,對於一個學者來說,孤獨的生活就顯得很有意義了,這時他就好像正在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似的。彼得的眼睛也許勞累過度了。誰知道,他工作的時候光線是不是好呢?也許他一反過去的習慣和蔑視的態度去看過醫生,而這醫生建議他一定要珍惜和保護他的眼睛,讓眼睛得到休息。可能正是這延續幾天的休息,使他的神經遭到了破壞。他沒有去聽聽音樂,或聽聽別人說話(還有什麼比人的聲調更豐富多彩呢?),沒有用健康的耳朵去彌補眼疾所造成的損失,而是在書的面前踱來踱去,懷疑他眼睛的良好願望,央求他的眼睛,責怪他的眼睛,回憶他少年時代當了一天盲人的可怕日子。他害怕他有朝一日會變成真的瞎子,他憤怒了,絕望了,這個最傲慢、最生硬的人還沒有來得及央求他的街坊、熟人或其他的人出點好主意,就把他的兄弟叫來了。格奧爾格想,我一定要幫他把眼睛治好。在未治眼病之前,我要做三件事:第一,對他的眼睛作一次徹底的檢查;第二,檢查他屋裡的光線是否充足;第三,小心謹慎地跟他討論,說服他,讓他消除會變成瞎子的顧慮,如果這種顧慮實在沒有什麼道理的話。

他和善地向那位粗魯的盲人看去,暗自感謝了他一番,格奧爾格正是因為看見了他,才想起自己的哥哥可能眼睛出了毛病。他使格奧爾格想起了那封電報,並能正確地解釋那封電報。一個敏感的人跟任何人見面都可能有所得或有所失,因為這種見面會在他的內心深處引起感覺和回憶。恬淡寡慾的人的狀態雖是一種活動的狀態,但生活中任何東西都不會流到他們那裡去,任何東西也不會從他們那裡溢出來,儼然是僵化的堡壘一般。他們就這樣在世界上走動。他們為什麼會走動呢?是什麼東西促使他們這樣做的呢?他們是偶然作為動物走動的,因為他們本來是植物。人們可以斬去他們的頭,但他們還活著,因為他們有根。斯多葛派 的哲學是贊成植物的哲學,它完全背叛了動物。我們還是做動物為好!誰有根就把他的根拔掉!格奧爾格很愉快地覺得並知道,為什麼火車載著他這樣快地往前開動。他盲目地上了火車,盲目地夢見他少年時代的經歷。一個盲人上了火車,這時他的思想的火車頭突然向一個方向開去:向著治療盲人的方向開去。彼得的眼睛到底是瞎了還是他只是害怕變瞎,這對於一個精神病學家來說都一樣。這時人們可以安心睡覺。動物喜歡把自己的愛好推到極端的地步,然後戛然而止,使其愛好失去勢頭。它們最喜歡經常變化著的速度。它們吃得飽飽的,玩得足足的,一安靜下來就要睡覺。他很快也睡著了。

那位朗讀小說的女人在朗讀的時候不時地撫摩著他把頭枕在上面睡覺的漂亮的手。她以為他在聚精會神地聽她朗讀。有些話她重讀了。他應該理解,她是多麼不幸。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一趟旅行,很快她就要下車了。她要把這本書留在這裡作紀念,她只請求格奧爾格看她一眼。下一站她下車了。她讓丈夫走在前面,一般情況下她是讓他走在後頭的。在門邊她屏住了呼吸。她沒有回頭看一下,她害怕她丈夫。她的活動會引起她丈夫的憤怒,她心裡說。她這一次大膽多了,居然喊了一聲「再見!」她已多年沒有跟別人說過這句話了。他沒有回答。她感到幸福,她的美麗的容貌使她自己都有些陶醉了,但格奧爾格沒有看她一下,她傷心得潸然淚下。她扶著丈夫下了車。她剋制自己沒有回頭看格奧爾格那節車廂,內心卻一直在想著他。她感到很難為情,他也許看到她流淚了。那本小說就放在他旁邊。他睡著了。

晚上他便到達了目的地。他在一家普通的旅館下榻。如果他在一家較大的旅館下榻就會引起轟動,因為格奧爾格是當時有數的著名學者之一,這些學者的名字經常出現在報紙上。為了不影響他哥哥夜裡的休息,他推遲到第二天才去看望哥哥。因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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