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沒有頭腦的世界 小偷

看門人第一眼就認出了他從前的教授。在台萊瑟那裡當顧問使他舒服多了,首先是收入就比那賞錢多。他沒有興趣對基恩進行報復,他不記仇,而是轉移開自己的目光。教授站在他右邊,於是他把包裹換到左邊來。他思量了一會,分析了一下情況。台萊瑟現在一切都跟他學,他怎麼做,她也怎麼做。她以激烈的動作表示對那個小偷的冷淡,並且使勁地夾緊她的大包裹。看門人已經走過去了,這時基恩把她擋住。他默不做聲地把她往旁邊推。她也默不做聲地抓住包裹。她使勁拽,他牢牢抓住不放。看門人聽到了響動,沒有當回事兒,繼續往前走。他希望這次相遇能平安地過去,並對自己說,她的包裹可能碰到樓梯扶手摩擦發出了聲音。現在基恩也在拽包裹了,她的反抗也增強了。她把臉轉向他,他就閉上眼睛。這使她非常慌亂。看門人又不回頭幫忙,這時她想起了警察,想到自己正在犯什麼罪。如果她被關了起來,那個小偷就會收回他的住宅。他就是這樣的人,不會客氣的。她一想到要失去住宅,就渾身無力了。基恩把包裹的大部分都拽到自己這邊來了。書使他增加了力量和勇氣,他問道:「要把書拿到哪裡去?」——他已經看見書了。包皮紙並沒有破。她把他視為家中的主人,一瞬間她憶起了八年之久的服務時間。她再也不能剋制自己了。她因為有看門人這個警察而感到安慰。她叫那個警察來幫忙。她叫道:「他放肆!」

看門人這時離開他們有十級樓梯之遠,他表現得令人失望地冷靜。要是這小子等會兒再出現多好啊,事情偏偏在書還沒有交到當鋪之前發生了!他勉強地抑住嗓子眼兒里的吼叫,並向台萊瑟招手。她此時已經忙得顧不過來了,沒有看見他招手。當她第二次叫「他放肆」時,好奇地打量著小偷。根據她的想法,他應該是衣衫襤褸、不知羞恥、見人就伸手要錢的乞丐。如果他想得到什麼東西,那就只好偷。而實際上他看上去比在家裡好多了。她對此無法解釋。突然她發現他上衣右上方鼓鼓囊囊的。當初他身邊從來不帶錢,皮夾幾乎是空的。現在這皮夾鼓起來了。她明白了,他把存摺帶在身邊了。他已經把錢從銀行里提出來了。他沒有把存摺放在家裡,而是帶在身邊了。看門人對每一件小事都了如指掌,甚至她的存摺他也知道。她家裡有什麼東西,看門人都能找到,或者從她那裡詐出來。只有一個情況她一直沒有告訴他,即她在夢中所想像的放著存摺的那個秘密縫隙。不這樣留一手,她就覺得生活沒有什麼樂趣了。她對保守這個秘密感到十分滿意。她剛才還嚷著「他放肆」,現在卻改口叫道:「他偷東西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是憤怒的,但同時又是興奮的,就像人們逮住了小偷、把小偷交給警察時所發出的聲音一樣。只是那種一般婦女所具有的憂傷的弦外之音——如果事關自己的丈夫——在她的叫喊聲中體現不出來。因為她現在是把她第一個男人交給她第二個男人,而第二個男人是警察。

他從上面下來了,並低聲重複道:「您偷東西了!」從這尷尬的局面中他找不到其他解決辦法。他認為所謂偷竊行為只不過是台萊瑟臨時想出來的應急謊言。他把沉重的手搭在基恩的肩上說道:「以法律的名義,您被捕了!跟我來,不許聲張!」他用左手的小指頭拎著包裹。他威嚴地看著基恩,聳了聳肩膀。他的責任不允許他有例外的做法。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那時他們還可以講講交情,現在他必須逮捕他。他是多麼想說「您還記得我嗎」這句話啊。基恩彎著腰,垂著頭,喃喃地說:「我已經知道了。」看門人不相信這種表白。表現老實的犯人是虛偽的,他們裝成這個樣子,以便趁人不備時逃跑,因此人們要動用警察的手段。基恩忍受著他的擺布。他試圖站直,但他的高個子迫使他彎下了腰。看門人的態度變得緩和了,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逮捕人了。他也擔心遇到麻煩。犯人是不會順從的。如果他們表現得順從,他們就要跑了。今天逮到這個人沒有費什麼力氣,他任人追問,聽人擺布,他既不明確宣布自己無罪,也不聲張,人們對押解這樣一個犯人應該感到慶幸。剛到玻璃門前,他轉向台萊瑟說:「人們就這麼辦這樣的事!」他知道,有一個女人在一旁看著,但是他沒有把握,這個女人是否能充分評價他的工作。「換成另一個人就要動手打起來了。我逮捕人是自動進行的,不能引起轟動,不高明的人容易引起轟動。犯人是聽專家擺布的,家畜是馴養出來的。貓有野性。馴服的獅子可以在馬戲團里見到,老虎能跳火圈。人有靈魂,你只要抓住他的靈魂,他就會馴服得像羔羊。」他只是心裡這樣說,儘管他很想把這些話吼叫出來。

換個地方或換個時間,他無法這樣去逮捕人。還在服役的時候,他為了引起轟動而逮捕人,從而在執行任務時把他與他的上司之間的關係搞壞了。他宣揚他的勇敢行為,直到張口結舌的一群人圍到他周圍為止。他生來就是個運動員,每天都要耍一天把戲。因為人們很少鼓掌,他就自己鼓掌,為了同時顯示他的威力,他把自己的手打在被逮捕的人面頰上進行鼓掌。如果被捕者身體強壯,他就讓他自己掌嘴。由於蔑視他們的無能,他在審訊時誣告他們虐待了他。他加強對弱者的懲罰。如果他遇到一個強者——在真正的犯人那裡有時會有這種情況——他就給他們安上莫須有的罪名,把他們當壞人清除掉。只是自從他看守這幢房子以來——他從前是管一個區——他才謙虛一些。他的對象就只限於乞丐和小販了,整天就是監視著他們。他們很怕他,互相警告著不要來,只有新手不了解情況才來。此時他卻希望他們來。他知道,他們會妒忌他。他的把戲只限於全樓的居民。他希望在最困難的情況下能進行一次真正的逮捕活動。

這時新的情況出現了。基恩的書給他帶來了大筆的錢。他多半都是為了這一點而乾的,並且按頁收錢,收入有了保障。儘管如此,他還是有這樣不愉快的感覺,即他這錢的來路不明。從前他當警察時認為,他靠賣力氣賺錢。現在也許他是為書的重要性而操心,並且按照這些書的重要程度把這些書找出來。規模最大的、最古老的牛皮封面的書應首先排選出來。在到「苔萊思安儂」的路上,他總是舉著包裹,有時用頭頂著,從台萊瑟手裡拿下她的包裹,讓她站住,然後再把包裹扔給她。她忍受著這樣的折磨,有一次她埋怨起來了。於是他就哄她。這樣做只是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愈是肆無忌憚地折騰包裹,人們就愈加不會想到這書不是他們的。她當然看清了這一點,但她實在不願意這樣折騰。他對此也不滿意,自認為是個弱者,有時還說,到頭來他會成為一個猶太人。只是因錢這個刺激物——這是他的道德觀——使他放棄實現自己原有的理想,並且心安理得地逮捕基恩。

但台萊瑟的興緻未減,她看到了那個鼓鼓囊囊的皮夾。她很快地圍繞著兩個男人轉,並站到兩扇玻璃門之間,用她的裙子把門擠開。她用右手抓住基恩的頭,好像她要擁抱他似的,並把他的頭拉過來,用左手把那個皮夾掏了出來。基恩托著她的胳膊就像托著一頂棘冠 ,但他沒有動,他的手已經被看門人的刑具綁起來了。台萊瑟高高舉起新找到的鈔票叫道:「瞧,我終於找到了!」她的新男人對這許多鈔票驚訝不已,但他還是搖搖頭。台萊瑟想回答他。她說:「難道我弄錯了嗎?難道我不對嗎?」「我不是膽小鬼!」看門人回答道。這句話是針對他的良心而言的,是針對台萊瑟攔住的門而言的。她想要得到讚揚,在她把錢收起來之前想得到別人對她的誇獎。當她想把錢收起來的時候,她感到很遺憾。現在這個男人什麼都知道了,她什麼也隱瞞不住了。這是一個多麼重要的時刻啊,他卻呆在一旁一言不發。他應該說她多麼有本事,她抓到了小偷。可是他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怎麼可以這樣呢?她有自尊心。這個男人只會捏人家的大腿,竟然不會說一句話,他只會命令人家躺下,他不是一個有趣的人,也不聰明。他只不過是一個男人,跟格羅伯相比使她感到慚愧。請問,他從前是幹什麼的?一個普通的看門人!她不該跟這號人來往,可是是她把他引到屋裡來的。現在他連一個感謝的字兒都不說。要是格羅伯先生知道了多不好!格羅伯先生就再也不吻她的手了,他可有一副好嗓子。她現在有這許多錢,那看門人會把她的錢拿走的。她應該把錢交給他嗎?對不起,她討厭他了!她寧可不要錢,她要舊有的時日,她要規規矩矩地度過她的一生。如果他老是把她的裙子撕爛的話,她該從什麼地方搞到裙子呢?他應該說話呀!這個男人!

她十分氣憤,倍受侮辱地在空中搖晃著手裡的錢。她把錢一直晃到他鼻子尖底下。他思考著。他對逮捕人的興趣已經索然了。自從她拿了那個皮夾,他已經看出了後果,他不願因為這樣的事情蹲監獄。她很能幹,但他是了解法律的。他曾當過警察。她懂得法律嗎?他現在願意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她使他很反感。她干擾了他的正常生活,他因為她失掉了「賞錢」。他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只是由於他也參與了此事,他才公開仇視基恩。她老了,太會纏人了。她每夜都有那個要求,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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