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沒有頭腦的世界 飢餓

小小的和解使這兩個人接近了。除了他們共同熱愛教育或知識外,他們還有許多經歷是相同的。基恩第一次講了他那發瘋的老婆,他把她關在家裡了,在家裡她就害不到人了。但是他的大圖書館卻在家裡。由於他老婆對書一竅不通,毫無興趣,所以很難相信她在發瘋的情況下會想到周圍是些什麼。像費舍勒那樣敏感的人肯定會理解,基恩離開自己的圖書館是多麼痛苦。但書保存在這樣一個只知道想錢的女人身邊是保險的,世界上比這更保險的地方恐怕還沒有呢。基恩隨身帶著的只是應急的書籍代用品。此時他指著已經放在地上的書堆,費舍勒忠順地點點頭。

「是啊,是啊,」基恩繼續說道,「您不會相信會有人想的總是錢。您大大方方地表示拒絕接受一筆錢,儘管這筆錢是您墊出去的。我要向您說明,我過去對您的詆毀只是出於一時的情緒,甚至是出於內疚。對於您受到的侮辱,我要補償您的損失,您應該收下。您就把這看成是一種補償吧,如果我要向您解釋,世界上這種事是怎樣發生的話。親愛的朋友,請您相信我,世界上就是有人,不是有時而是時時,他們一生中的每個小時、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想著錢!我可以進一步斷言,這些人想撈別人的錢,為了達到這種目的,這些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您知道,我老婆向我訛詐什麼嗎?」「一本書唄!」費舍勒叫道。「那倒還可以理解,雖然那也是犯罪,該嚴厲處治。不對,她訛詐的是遺囑!」

費舍勒聽說過這樣的事件。他自己認識一個女人,她試圖乾的就是類似的事情。為了報答基恩的信任,他咬著耳朵對基恩講述了這件高度機密的事情,但他事先懇切地要求他不要透露出去,若透露出去,對他來說有殺身之禍。當基恩得知,這個女人就是費舍勒的老婆時,他大為驚訝。「我現在可以向您承認,」他叫道,「我第一眼看見您老婆時就想起了我的老婆。您老婆叫台萊瑟嗎?我當時為了不使您感到痛苦,所以沒有把我的印象說出來。」「不對。她叫領退休金的女人。她沒有其他名字。她沒有叫領退休金的女人時,叫乾癟女人,因為她是那麼胖。」

除了名字不對以外,其他都相符。在費舍勒的遺囑故事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可疑之處。台萊瑟是否也干過暗娼呢?可以相信她什麼卑鄙的事情都幹得出來。表面上她睡得很早,也許她夜裡就到「天國」之類的地方去。他想起了她是如何在他面前脫光衣服的,以及她如何把書從沙發床上掃下來的可怕情景。只有一個娼妓才會幹出這種不顧羞恥的事來。費舍勒在談論自己的老婆時,他就把費舍勒老婆的情況——生病、哀訴以及試圖謀殺等等——和他所熟知的幾分鐘以前告訴費舍勒的有關台萊瑟的情況一一加以比較。毫無疑問,如果不能等同起來,也可以說,這兩個女人一定是孿生姊妹。

後來,當費舍勒突然升了級,跟他以「你」相稱並且擔心地等待著他的答覆時,基恩決定不僅滿足他的願望,而且還答應讓他做最親近的工作,即讓他徹底改變他新遺囑中的措詞,儘管這個侏儒不是學者而是現在剛剛開始接受教育。在和解的過程中費舍勒得知,在我們這裡居然還有人中國話說得比中國人還要棒,此外還會說十幾種其他語言。「這一點我可以想像。」他說。這樣一個事實確實使他感到欽佩,但他不太相信。一個人哪怕撒謊說他有那麼高深的學問,畢竟也很不簡單。

他們一旦互相以「你」相稱,互相之間的感情和共同之處就多了。他們共同制定了今後贖書的計畫。費舍勒預先計算了一下,基恩可在一個星期內把錢花光。可能有人帶著非常昂貴的書來,毀掉這些書是一種犯罪,應該判以極刑。儘管有這些不愉快的估計,基恩還是被費舍勒的話吸引住了。費舍勒補充說,即使錢花光了,也要採取有力措施。費舍勒說話時表情非常嚴肅。他是怎麼想的,他心裡當然有數。他告訴基恩,佈道九點半開始,十點半結束,在這段時間內警察不會來的。費舍勒從以往的經驗中得知,警察九點二十從「苔萊思安儂」撤走,十點四十再來。要抓人總是在十一點進行,親愛的朋友一定會想到今天上午正是十一點以前脫險的。基恩自然會記得當他們抬頭看時,教堂的鐘正敲十一點。「你真有敏銳的洞察力,費舍勒!」基恩說,「親愛的朋友,人們在壞人中待久了也會明白一些道理的!這種生活當然是不愉快的,人人都要吃正派老實的虧,我除外,但人人都會從中學到點東西。」基恩明白,費舍勒恰好有他基恩所缺少的東西,他具有實際生活的知識。

第二天早晨九點半,他輕鬆愉快,充滿著勇氣和信心,奔赴工作崗位。他感到精神爽快,因為頭腦裡帶的書少了,費舍勒承擔了圖書館其餘部分的負擔。「我腦子裡進來東西了,」他開玩笑地說,「如果地方不夠,我就塞到你的駝背里去!」基恩輕鬆愉快,因為他老婆的醜惡秘密已不再壓迫他了。他準備勇敢地去工作,因為他聽從了別人的命令。八點半費舍勒告別了他,因為費舍勒要預先偵察一下。如果他不回來,就說明一切正常,可以行動了。

在教堂的後面費舍勒遇到了他的僱員。「費舍爾太太」——儘管她被解僱了——還是來了。她的鼻子今天往上翹了幾厘米,經理欠了她二十先令的工資,她寬容了,沒有提醒他付這筆錢。仗著他欠她的錢,她敢於站在他旁邊。下水道工人在咒罵他老婆,她對他帶回去的十五個先令不知滿足,還要追問那五個先令。她什麼都知道,所以他尊重她。他喝了五個先令的酒,醉了,今天早上是她把他喚醒的。「問題就在這裡,」瞎子說,他在教堂後面嘆息著走來走去已有兩個小時了。他還沒有喝他常喝的早咖啡呢。「問題就在這裡,如果只有一個老婆的話!一個人應該有一百個老婆!」然後他就打聽下水道工人老婆的情況,他想著她的體重,不再吭聲了。那個小販,昨天被管教堂的人從睡夢中趕走,現在才想起他忘在教堂凳子下的那隻包裹。儘管只不過是幾本書,他還是非常害怕地尋找著,他終於找到了。費舍勒已站在外面,鼻子輕輕點了點,表示對他的歡迎。

「先生們,女士們!」經理開始訓話,「我們要爭取時間,今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我們的事業欣欣向榮。銷售量在增加,幾天後我便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請你們努力完成任務,我將不會忘記你們!」他無表情地看了一下下水道工人,滿懷希望地看了一下「瞎子」,寬恕地看了一下「費舍爾太太」,蔑視地看了一下小販。「我的朋友半小時後就要來了。我利用這一點時間向你們通報一下,以便你們熟悉情況,有所準備。誰不熟悉情況,毫無準備,就要被解僱!」他按照老順序逐個告誡了每一個人,並且讓他們今天索取高得多的數額。

基恩不認識下水道工人,這並不奇怪,因為下水道工人臉上戴了發光的假面具。他問「費舍爾太太」昨天是否來過,她的反應是——像所要求她的那樣——十分氣憤地罵起跟她相像的人來。她說,那個沒心肝的女人到當鋪當書當了好多年了,她還沒有來過。基恩相信她,因為她的氣憤使他喜歡,並且付了她所要求的錢。

費舍勒對「瞎子」寄予最大的希望。「您先對他說您索價多少。然後您等一會兒。如果他思考問題,您就踩他的腳趾,一直到他感覺到為止,然後您悄悄地告訴他:我轉達您太太台萊瑟的良好問候。她死了。」這個「瞎子」想打聽她的情況,他感到遺憾,因為她死了,她那可能相當豐滿的體態被瘟神奪走了。他對每一個死去的女人都感到遺憾,對於男人,無論他們怎樣死,他是從來不表示絲毫同情的。今天費舍勒給他指出了沒有紐扣的(也就是說不再作瞎子乞討的)前途,從而打消了他的疑問。「等我們甩掉了乞討紐扣的日子,親愛的先生,那麼女人們就都來了!既有紐扣又有女人是不可能的!」在這樣的前景下,死去的台萊瑟就跟著他一直走到基恩那裡。他在從教堂後的乾草市場直到當鋪書籍部前廳這一段路上沒有忘記台萊瑟這個名字。「瞎子」的記憶力和智慧自他在戰爭中受傷以來就僅限於記憶女人的名字和姿態。當他睜大眼睛呆望著台萊瑟的光臀出現在玻璃門內時,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她的名字。他向基恩走去,為了完成經理交給的任務,便馬上踩了一下基恩的腳趾。

基恩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看見她突然來了。藍色的裙子閃著光,這個女瘋子把她的裙子染得更藍了,並上了漿。基恩嚇慌了,一下就沒力氣了。她找他,她需要他,為了她的裙子,她需要新的力量。警察在哪裡呢?警察應該攔住她,把她關起來,馬上就關起來,她太卑鄙太危險了,她撂下圖書館不管。警察,警察,為什麼這裡沒有警察呢?唉,警察要到十點四十分才來,這是多麼不幸,要是費舍勒在這裡該多好啊!起碼費舍勒是不害怕的,他跟她的孿生姊妹結了婚,他了解情況,他可以結果她,消滅她。那條藍裙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為什麼她不死呢?為什麼她不死呢?她應該死,在她出現在玻璃門內的時刻應該死,在她沒有到達他這裡之前,在她沒有打他之前的時候應該死,在她還沒有開口說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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